“喂——”
武明殊下意识对着那背影喊了一声。
孙思邈很明显听见了,却并未因此停下脚步,反而跑得更快了。随着他的步伐,木箱一晃一晃地撞着他的大腿,看着就让人觉得一阵生疼。
“嘶……”
李承乾当机立断:“快,追上他!”
伪装成家仆的内侍和侍卫们早就等着李承乾的命令,听到那道嫩嫩的嗓音,立刻如同离弦之箭般冲了出去。
别看内侍身体上有残缺,但力气却一点不小。宫中的大力气活都是他们来做的。而况服侍李承乾的,各个都是十几岁的年轻人,正是腿上功夫利索的年龄。
即使孙思邈趁人不备,已经提前跑出去一段距离,但当内侍们撒开腿的那一刻,这一场竞速的胜负已定。
“老头,快停下!”
“放下棉花!还给殿下!”
“否则休怪我们不客气!”
孙思邈一面迎着冷风呼呼喘气,一面听身后越来越近的脚步声,如同正在看一个恐怖故事。那些家仆们的嗓音细而尖锐,不似寻常十几岁少年人的粗哑,令他立刻联想到某个特殊的群体。
还有……他们说什么……
殿下?
孙思邈并不是闭门造车、不问世事之人,相反他有一身医术和炼丹术傍身,与许多权贵人家都有往来。至于皇家,他虽然不熟识,但有什么人还是知道的。
七岁左右的年纪,出行用得起内侍,还被称为“殿下”?即使算太上上皇膝下的子嗣们,那也只有……
孙思邈顿时觉得自己小丑极了。
他情知迟早会被追上,又知道了追自己的人是谁,那还有什么抵抗的必要?他当即停下脚步,站在驰道中央,倒让奋力追赶的少年内侍们齐齐趔趄了一下。
诶,怎么真停了?
内侍们有些没劲儿,还指望这老头自殊死顽抗,他们好捉拿他去向太子邀功呢。于是按下孙思邈时,举止就有些不客气起来,两人按住他手臂,俨然将他当作犯人看待。
孙思邈被迫弓着身子,一点不反抗,肩上的木箱狼狈地滑落下来,砸在地上。他眼中闪过一丝心疼,却没法去捡。
忽地,一只手将他的木箱摆正,又轻拂了一把表面上的灰。孙思邈微微吃惊,只能看到一双细白的手。却看不清内侍的容貌。
这小内侍似乎也是随手一做,旋即随着人流涌入太子殿下面前了。
“殿下,您看看?”
内侍头子将棉花植株如献宝般展露于李承乾面前,又义愤填膺道:“这老头也忒大胆,连殿下的东西都敢动。”
“是啊是啊。”
“这么老,怎么不知羞呢。”
孙思邈整张脸红透了,动了动嘴唇,一句话也不肯为自己辩解。
他心底却叫苦不迭:早知道眼前这小孩的身份,他吃饱了才去抢棉花呢?那可是写出《棉花赋》的太子啊,棉花株能在他手中精细培养着,绝对比交给官府更好。
“孙先生,你就没什么话要辩解吗?”
武明殊盯着孙思邈乍青乍红的脸色,饶有兴趣问道。在内侍们追赶的时间内,她和李承乾也讨论了孙思邈惊人之举的动机。
她猜测孙思邈是见猎心喜,担心他们暴殄天物,想留着自己研究。毕竟这一位是编纂过药典《唐新本草》的人,对新奇的草木有探知欲很正常。
李承乾却认为孙先生不愿棉花所托非人,想将之交给更靠谱的人。
两人各执一词,谁也说服不了谁,干脆直接开口去问好了。
孙思邈摇了摇头,继续保持沉默。他那念头太惊世骇俗,此情此景说出口也太像辩解了。何况,抢了就是抢了。他仗着年龄强抢两个小孩的东西,本就十分不道德。
“先生可是为了天下百姓的寒暖,甘愿自己做恶人?想把这棉花植株交给能悉心养育它的人?”李承乾倏然开口。
对上孙思邈惊诧失神的眼神,他得意地冲着武明殊扬了扬眉:【是我猜对了!】
【可恶!】
不过如此一来,两人对孙思邈人品的认知更加深刻了。
【不愧是写出《大医精诚》的人啊。】
武明殊扫了一眼弹幕,上面科普了许多孙思邈的事迹。医学上的成就,武明殊隔着行当不太懂。可弹幕白纸黑字写着,孙思邈是中医里第一个强调医德的人。他还强调了生命的价值,才会把自己的著作起名为《千金方》,取的就是人命重逾千金的意思。
这在唐代可实在太罕见了。经历了数百年人命如草芥的乱世,上至达官贵人、下至黎民百姓自己都不怎么爱惜生命,转而去宗教中寻求慰藉,企盼来生。他明明修炼有成,却不断强调着此世此生的价值。
甚至,孙思邈还拒绝动物入药!
他是这么说的:“自古名贤治病,多用生命以济危急,虽曰贱畜贵人,至于爱命人畜一也。损彼益己,物情同患,况于人呼!夫杀生求生,去生更远。吾今此方所以不用生命为药者,良由此也。”
这样超前的观念,放到现代也会有不少人反对。但在一千多年前,有人却提出要尊重动物的生存权。
这些弹幕上的干货信息,武明殊是不惧于给李承乾看的。她把弹幕开关打开了一会儿,就看见李承乾的眼睛变得亮晶晶,显然是被孙思邈的人品折服了彻底。
“咳咳——”
李承乾以拳抵唇,明明眼里满是欣赏崇拜,还要强自压抑,声音都变了调:“孙先生,你虽然强抢了孤的棉花,本心却是为苍生黎民计。但孤还是要罚你。这样吧,孤就罚你……”
他支着下巴状似沉思,实则说出心底雀跃已久的答案:“就罚你给孤的亲长们看病去,怎么样?”
孙思邈:“啊?”
说实话,他都做好了被重罚一顿的准备了。治病救人是他的本职工作,除了牵扯上皇家有点麻烦外,这算什么惩罚?
【太好了,阿母的身体有着落了!】
在孙思邈被内侍们驾起来,送上马车的时候,李承乾兴奋又松了口气的心情在脑内不断回荡着:【我先前一直担忧阿母的身体,却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让孙先生帮阿母瞧一瞧,一定能免掉许多后患。】
【你……知道?】武明殊迟疑地问。
长孙皇后现在才二十多岁的年纪,身体健康,精力充沛。如果不是预知了历史结局,一般人不会太担心她的身体。
武明殊只是不知道,李承乾到底被剧透到了哪一步。
【嗯,我知道的。】
李承乾的神色以极快的速度黯淡了一瞬。若非武明殊仔细,几乎就要错过了。
她的心颤了一下,忽然意识到,无论被剧透到哪一步,让一个七岁小孩面对母亲的死亡,实在太过残忍。她遇到李承乾的时候他精神正常,没疯,简直就是奇迹。
天杀的系统,一天天净干缺德事!
【我没事。】
李承乾反而看出武明殊的不忍,对她绽出笑容:【知道了就能提前预防呀,总比未来浑浑噩噩的痛苦好。】
从这个角度看,他倒要感谢起系统和弹幕。若不然,堂堂一代名医出现在他眼前,他却一点也不知道。
当然,更该感谢的是武明殊。
内侍们一向看李承乾的脸色行事,看出他不打算惩罚、反而有意重用孙思邈后,称呼转瞬从“老头”变成了“老人家”,还把他的木头药箱小心地抬上马车。
当然,这辆马车和李承乾、武明殊他们的不同趟——武明殊的探亲假还没度完呢。李承乾也说好了要见一见杨宝珠。
孙思邈的马车,则是直奔太极宫的方向。一同去的还有李承乾的口谕:“阿耶阿娘,这位孙先生是承乾千辛万苦寻来的名医,剩下的你们自己看着办吧!”
说完之后,李承乾指了内侍队伍中不起眼的一人:“你把这句话送到阿耶面前吧。对了,你叫什么?”
“奴名松青。”
孙思邈循声望过去,只见到一副苍白的面容。脸是陌生的,那双白净的手却无比熟悉——帮自己扶药箱的手!
太子殿下不会是看到了那一幕,才抬举了这位小宦官的吧?
一个荒谬的念头在孙思邈脑海中一闪而过,旋即又被他自嘲地抹去。怎么可能呢,未免把自己看得太重要了。太子殿下哪有那么多闲心放在他身上?
殊不知,在另一辆马车上,武明殊搓了搓手:“以后就让他负责跟着孙思邈啦?”
“嗯,我觉得这样孙先生会高兴。”
“我也觉得!”
孙思邈人格的底色就是善良的。他肯定更喜欢善良悯恤的松青,而非一味跟随主人脸色的其他内侍。
“诶,话说以前你没留意到他?不应该啊”
这些日子武明殊也发现了,面对内侍也好,伴读也罢,李承乾一向采取不偏不倚的姿态,没有更器重谁的倾向。
这导致她认清了长孙祥、长孙家庆,却老有点弄混这俩兄弟的趋势。至于内侍更是难顶,每个人身量相似,又穿着差不多的衣服,她根本分不清他们的脸!
这还是李承乾第一次展现出明显的喜恶,因为看重了松青的良善之心。
“难道他以前没这样过?”
“没见过。”
李承乾道:“不过以前他都是跟着我后面的,从没见过他与别人接触。”
在武明殊面前,他已经很熟练地用上“我”而非“孤”的自称了。
“也对吼,你可是太子殿下,他哪里敢随便恻隐你啊?”武明殊若有所思。
她问起松青的时候,丝毫没意识到,在松青之前,她自己也是个大写的例外。
或许,正因为自认特殊于世上的所有人,所以武明殊压根不曾察觉,在李承乾的心里,她也格外不同。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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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8章 第 38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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