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是你抢走了我阿姐？”
武明照瞪着李承乾，眼底写满了控诉之色。尤其是她一双眼睛几乎占了半张脸，愈发显得情绪之真实和浓烈。
武明殊“呃”了一声：这是……修罗场了么？
她本想说姐姐没不要你，只是去宫里工作去了，又想提醒武明照，眼前的可是太子殿下，最好不要这么跟他说话。但幼妹思念的神情太直白，她一番审时度势的劝解，反而显得饱含成人世界的虚伪。
即使想提醒明照要注意礼貌，转念一想妹妹还不是因为太想她才会无礼……就怎么也说不出口了。
【快来快来，修罗场了wowowowowow。】
【打起来打起来！我要看凤宝和武皇打起来！已经准备截图留念！】
【你们看小武生无可恋的脸，别装死啊哈哈哈哈哈，快出来说两句！】
【武皇……只能说不愧是武皇，难怪十几岁就扬言驯服太宗的烈马。狠角色啊，三岁直杠太子，这也太虎了！】
【有没有可能人家不懂凤宝是太子，就是看抢走姐姐的人不爽罢了23333】
“……”
算了，心好累。
看了一眼弹幕，武明殊选择闭嘴，静观其变。要是李承乾生气了她再求情吧，虽然她觉得李承乾不会这么做。
果然，李承乾没有生气。
他先是愣了一下，嘴角浮现一点可乐的弧度，又强自飞快压了下去，真挚地同武明照解释道：“孤没有抢走你阿姐呀，她这不是回来看你了吗？”
武明照不买账：“你明明就有！”
她刚想掰着指头细数“夺姐之恨”，就被一道中年女子的声音打断。
“明照，怎能如此无礼！”
杨宝珠的裙裾匆匆划至门边。她先工整对太子行礼，又把扒着门框仰头的武明照按在怀里。她的声音里隐含着一丝仓皇和怒气：“你姐姐的去处，为什么去，阿娘不是告诉过你，你都忘记了么？”
武明照摇头：“我记得！”
“那你怎么还？”
武明照不说话了，她偏过头，用一种打量钟楼怪物的目光注视着李承乾。
李承乾不由自主地摸了摸自己的脸颊，滑溜溜的。
杨宝珠教的东西武明殊当然一个字没忘，太子是什么身份？她也有模糊的概念——那甚至是比阿耶还要庞然的角色，一言就能让他人无法置喙。在武明照心里，太子两个字就像一座伟岸的山。
结果看到真人，是个比她和姐姐高不了多少的人？姐姐就是被这样的人带走了？
武明照理解不了，思维一片混乱。
李承乾倒是一派淡定，甚至觉得有点新奇，偏过头对武明殊眨了眨眼，像是完全忘了刚才两人之间的小口角：【你妹妹好勇敢啊。】
李承乾从小时起就是孩子王，同龄的堂兄弟、后头出生的嫡亲弟妹们都对他听从顺服。即使比他年长的外表兄，见了面也都是恭敬客气有加。不过，后者更多是出自君臣之别，而非孝悌之义。
呃，勇敢？
凤宝你是抖M吗？
武明殊语塞了一阵：【初生牛犊不怕虎罢了。明照她年龄还小，哪里懂这些，只能麻烦你多包涵。】
【包涵？我觉得挺好的呀。对了，听祖父说，当年平阳姑姑小时就是这般模样，遇到谁也不怕，炀帝她也怼过两句。】
平阳？
说的是，平阳昭公主？
那可不是么？一个平阳昭公主，一个武则天，都是靠功绩名留青史的狠人。凤宝，你无意中跳预言家了。
武明殊把妹妹看了又看，最后不得不同意弹幕的观点——不愧是未来的武皇呀。
杨宝珠一边把武明照往怀里按，省得她继续语出惊人，一面悄悄打量着太子的神色。见他白嫩的包子脸上殊无愠色，甚至还亮着眼睛冲明殊笑，终于松了一口气。
她们家的门庭在长安支撑起来，都靠着武明殊太子伴读的地位。如果这一层关系垮了，孤儿寡母们，日子可不会好过。
太子没因为明照心生嫌隙，再好不过。
杨宝珠旋即把太子往家中招待，又命仆婢用热水冲泡茶水，悉心奉上。至于武明殊的面前就没有了——她第一次喝的时候，直接一口喷了出来，后面就声称口味对不上，不喜欢喝，杨宝珠就给她添了蜜水。
这时候的茶还是叫“茗粥”呢，可想而知里面都装了什么。大概是后代奶茶里，把果粒和各色小料加成粥的风味。但反人类的是，这一碗粥的基底不是甜丝丝的奶茶，而是清苦的茶水。
那个滋味儿，武明殊真心接受不了。
也许是上一次在乡下采风的职业病犯了，李承乾表面上一小口一小口地抿着茶，模样乖得不行，脑内的频道却刷屏起来。
【茶水是热的，说明水是现烧的，说明家中需要常备木柴或蜂窝炭。鲜果既难得，又难保存，除非每日能派仆婢采买。茶叶更是南方物产，卖到长安都是高价……】
茶水中各色奇异的味道绽揩在舌尖，李承乾呼出一口气，在深秋的空气中化作白雾。正是那一次乡下之行，才让他晓得，自己以为平平无奇的事物，却是许多人的可望不可即。
就像这一碗茶，在贵族富豪之间是待客的礼节，谁拿不出来都是丢大面子的。可在贫者之家，有一口随时能喝得上的热水就是无比的奢求了。
【是啊，茶还真是奢侈品。】
武明殊听了之后，也倏然觉得手里的蜜水没了滋味。
不过她转念又道：【不过，有奢侈品也比没有好，你没听说吗？自从牙膏在长安流行起来，药房里薄荷叶子的收价都被炒高了。能帮百姓多立一项生计，也不能说奢侈品完全没价值，对吧？】
【嗯……】
李承乾陷入了沉思，手指一下下搭着茶碗盖。就当武明殊以为他要发表什么高论的时候，他若有所思地点头：【你说得对。】
武明殊：“……”
“好啦。”李承乾忽然道：“不用陪我说话啦。快去陪一陪你妹妹吧。省得她一会儿又要怨怪孤了。”
这句话不是在脑内说的，杨宝珠也能听见。她立刻紧张起来，手指攥紧了衣袖。太子说了明照“怨怪”？这，这……
“好吧。”
武明殊却没想那么许多——她一开始就没把李承乾当上位者，自然不会一句话揣测再三。她只是朝里面看了看，在堂前屋后再三纠结，最终步子迈入了武明照那边。
阿娘是成年人，怕不得有些话要和太子说，还是多安慰安慰伤心的妹妹吧。
武明殊穿行了许久都没找到武明照的身影，问了丫鬟才知道她在幼妹明月的房间里呆着。
一推开门，就见一个小姑娘在明月的床前蜷着身子，双手为枕，倚靠在床头。见有人来，连忙把头转向另一个方向，以免彼此对上视线。
有情况。
小明月在床上睡得正酣，嫩红的小嘴巴微张着，却没有口水流下来。一看就是明照给她擦干净了。
“明照？”
“……你来干什么？”
武明照的鼻音浓重。武明殊连忙把她翻过来，只见那张可人的小脸上眼眶和鼻子一片通红，哀哀的煞是可怜。
武明殊的心一下子酸软下来：“怎么啦？想姐姐想到掉眼泪了？”
长到这么大，武明照除了幼年想吃奶时会干嚎两声之外，其余时间，掉眼泪的次数屈指可数。冲人发脾气也是同理。足征和姐姐的分离焦虑对她的影响到底有多大。
武明照这下连脸也红透了。她声音闷闷的，充满浓重的委屈：“不是你和阿娘说的，只要搬到长安，我们的日子会变好吗！难道这就是变好？你们都骗我！”
在她看来，现在的日子远还不如在豫州的时候。至少那时候，姐姐每天都会陪着她。还不用天天被阿娘提点注意理解，以及对各种各样陌生的人行礼。
“……”
武明殊默然无语。
“抱歉啊明照。”她说。
无论世间有再多的无奈和意外，归根到底是她自己食言了。武明照不懂什么是权势地位，也不懂什么是有毒的父亲。她的愿望如此简单，自己却不能满足。
武明照皱着鼻子：“我不要你道歉，我要你留下来，你能吗？”
武明殊艰难道：“我要去问一问。但是……”
希望可能不大。
长孙兄弟俩和长孙皇后的血缘相当亲近，他们也没有走读的特例，而是吃住都安排在东宫里的。
这事不是李承乾能做主，她又自觉在李世民面前没那个面子。
除非……
武明照听懂了言外之意，眼泪又从眼角落了下来，落到了长长的眼睫上。她别过头，小声嘟囔了几句，武明殊一开始还没听清，耳朵凑过去，才捕捉到只言片语。
“……可恶的太子！”
“抢我姐姐……”
杀气腾腾的。
尤其她还一边猫猫头流泪，一边说出这样的话，真的很……总之绝对不是三岁小孩该有的表情啊！
武明殊心中一凛，刚想说其实你恨错人了。转念一想，要是她转头恨上李世民岂不是更糟？算了，还是不要纠正了比较好，回头跟凤宝好好解释解释吧……
“姐姐。”
武明照又想到了什么，倏然坐直了身子：“你是太子的伴读，对不对？”
“嗯……对。”虽然她名义上是长乐公主的伴读。但该知道的都知道是怎么回事。
“宫中还有别的人？”
武明照问得含糊，但武明殊一下子听懂了这句话。
她心中一片涓涓的暖意，耐心地解释了宫中皇子皇女的构成，最后又不得不委婉地劝慰：“两位郡王殿下要找的是大臣家的子弟当伴读。至于几位公主殿下，大约要比她们年龄大些的……”
“哦。”
武明照鼓着脸颊，不服气地许下了雄心壮志：“皇后的肚子不是还怀着一个么？刚好我比她大几岁，等她出生了，我就应聘作她的伴读去！”
武明殊：“啊？”
武明照有点恼：“这也不行？”
根本不是行不行的问题啊！
按照历史推算，长孙皇后这一胎应该是生的是皇九子李治吧？武明照，刚才说要给李治当伴读？
【？是我想的那样？】
【啊？？？这？？？？】
【小妈文学爆改青梅竹马？】
【我突然想到了一句话：这个世界太疯狂，耗子都给猫当伴娘……】
【笑死找到这个直播间真的是我的福气！】
【小武，武导，引荐的事情就拜托了！我要看大唐版《怦然心动》！求你了！】
你们在说什么呀……武明殊无奈扶额。
但武明照一脸“这你都不同意我就马上哭给你看”的表情，她只好满脸牙疼地鼓励道：“……好！姐姐支持你！”
-
正堂。
少了武明殊这个联结两人的润滑剂，气氛颇为尴尬。杨宝珠也有点紧张。
——她只是在高官贵族当中吃得开，和嫡系皇族是真不熟。见李承乾喝茶喝到一半就放下，还以为这茶果不合他的口味。又联想到方才他点明了“怨怪”，愈发怀疑太子是不是生了不满，有心要给脸色看。
她提心吊胆地解释了武明照的反常之举，竭力把它往“姐妹情深”上引，以求为她开脱几分。孰料李承乾摇了摇头：“夫人不必挂心，孤从没放在心上。”
“啊？哦。”
杨宝珠一面彻底松了口气。一面又为李承乾敏锐的洞察力而心惊。但他既然如此体贴洞察，说话却又直白得过头。真是让人不知该怎么反应才好。
“那明殊她在您身边……”
如果武明殊在现场，一定会觉得这一幕似曾相识。杨宝珠是小孩的家长，向充满威严的班主任李承乾打听孩子在学校的表现。
碍于身份之别，什么“多照顾一下我孩子”这样的话是决计说不出口的。但不妨碍杨宝珠话里话外都是这个意思。
有一片慈母之心，也有希望武明殊能争气、立住，好在长安挣出落脚地的心思。
李承乾恍惚间也觉得眼熟。
昔日，孔先生和陆先生被聘为他先生之时，阿耶和阿娘就与两人促膝长谈了一番，具体谈了什么他不得而知。后来，李先生也被聘来了弘文馆，阿娘碍于身份不好与之见面，却细心备了一份厚重的礼物，派人送到李先生的府邸。
李承乾很讨厌对母亲不尊重的人，譬如杨师道之流，却对为儿女计之深远的长广公主有一片恻隐之心。
同样的原因，他对杨宝珠印象不错。
加上武明殊本就有所不同，李承乾自然愿意说些对方爱听的话，好安抚这位母亲对女儿的一片苦心。
杨宝珠果然彻底放下心来——太子愿意和颜悦色与她说话，难道是她的面子大？还不是女儿的面子！
只这一个举动，就胜过千言万语。
依太子的说法，武明殊很是得他心意。但是自己的女儿自己知晓，是生而有慧根的宿慧之人，前世说不得是什么身份呢。
而太子殿下呢，竟然能对武明殊的才能颇为欣赏，而非一窍不通。交谈时，杨宝珠经常会忽视他年方七岁这个事实。
唉，这样看，太子也是个人物。
杨宝珠又思及今上的文韬武略，心中不由得感叹不已：隋杨，真心被灭得不冤。至少在她认识的杨氏诸子中，还无人能够比肩这对父子的。
他们也纷纷改换门庭，成了唐臣。
“对了，听闻一度风靡长安的牙膏，是夫人的手笔？”李承乾状似漫不经心问起。
杨宝珠一怔：“啊，那个。”
她犹豫了一下才道：“说起来您别不信，牙膏其实是明殊的发明。我只不过将之交给了族中，换了一点好处。”
“这样啊。”
李承乾笑得愈发真切。
杨宝珠还以为李承乾笑是因为不信，又解释了几句，话里话外都不吝于展露武明殊的优点。结果，正好撞上找过来的当事人。
武明殊：“……”
谢邀，体会到为什么凤宝听人夸他小作文写得好，会脚趾扣地了。
“阿娘你说什么呢！”她连忙打断。
“正说你呢。”
杨宝珠的心情愈发好，转移话题寒暄了几句，就要送客出门。她本就是想问问女儿在宫中日子过得怎么样，太子殿下的表态比女儿本人的证词更重要。
——她不需要太过担心了。
至于别的……杨宝珠不能保证自己没想过。可两人年龄还小，这事也不是她可以插手的，不如静观其变。
依依的离别之语中，有一道声音格外清晰。
“姐姐——”
武明殊回头，果然是武明照在喊她。但她的神情不是哀婉不舍，而是一派坚毅。
至于坚毅的是什么……武明殊一想到又觉得槽点满满。直到回去的路上，还一脸生无可恋地盯着车帘，像是要把它盯出个洞。
还是李承乾一句话拽回了思绪。
“你阿娘是个好阿娘？”
“啊？”
武明殊一愣：“怎么突然说这个？你跟我阿娘说了什么吗？”
李承乾笑得狡黠：“不告诉你！”
他哪里会说，他是故意问杨宝珠牙膏的事情。他当然知道牙膏来自谁啦。只是故意想问，看杨宝珠愿不愿意承认。
从杨宝珠的角度看，让太子知道自己做出了牙膏，这事一旦传出去，她势必受到长安权贵们的追捧。但她还是道出了真相。
嗯，这点小试探，还是不要告诉明殊了吧。李承乾想。
武明殊不知道具体发生了什么，但也猜得大差不差：“确实啊，我阿娘估计知道我有点问题，但一句话都没问过我。我连想理由都不用了。嗯……也可能因为她信佛，相信转世轮回那一套吧。”
“那你信吗？”
李承乾冷不丁问。从上次武明殊讲起皇帝雪夜跪教皇的故事来看，她对宗教隐约有一种鄙视的口吻。但那事李承乾被她话中的道理所慑，竟忘记问她本人的态度。
“我？”
武明殊摇了摇头：“我不信。你最好也别信啊，信那些不如信我呢，毕竟我真的是从后世来的人！”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你笑什么？”武明殊一头雾水。
“我只是想说，嗯，你说得对。”
李承乾想，要是武明殊知道他一度把坑他的系统认作神迹、把弹幕认作天上的仙神，会怎么看他？一定会狠狠嘲笑他的！
他默默比了个“拉起来”的动作，决定把这件黑历史永久地封存。
借着宗教的话题，两人又谈到了今天偶遇的孙思邈上。武明殊再度感叹，孙思邈思想实在太超前。在一个人人都渴盼来世的时代，只注重此世的生死，注定是一件艰困又讨不了好的决定。
李承乾刚想说不至于吧，又思及身穿纸衣的乡民们，一瞬间有所明悟：难怪呢，若世人只能麻木痛苦地活着，可不要快点结束此世，以求来世？
那那些教徒们呢，他们是洞察了百姓的妾身痛苦，才会罗织一个美好的谎言，把来世当成救济的道路吗？他们知道自己撒了谎？还是连自己都信以为真？
李承乾一时觉得心里沉甸甸的。
事实证明，果然不能背后说人。
在他刚刚陷入emo不久，一个脸熟的内侍满头大汗匆匆而来。他拦住李承乾的马车，气喘吁吁道：“殿下，终于找到您了，陛下宣您即刻回宫！去立政殿！”
“出什么事了？”
李承乾一瞬间紧张起来。这个内侍他认得，是阿耶的心腹。他宣召自己，去的还是立政殿？
内侍道：“陛下听闻您寻到了棉花，大喜之下也见了您带进宫的那位医者一面。”
“孙先生？”
“对对，就是他！方才，他、他诊断出皇后娘娘的身子大有问题！”
（将近）6000字堂堂送上！
感谢大家对我前段时间三天两头断更的包容，以后不出意外都是日更6000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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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0章 第 40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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