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那个遥远的后世，资本家们都是万恶的、是榨干工人们每一滴血肉的、是合该被剥了皮挂在路灯上的。他们把万事万物换算成金钱，以至于一般等价物也沾染了罪恶的铜臭气味，残忍地衡量着世间的一切美好属性，将之收入永不餍足的口袋中。
但是在这个新建成的工厂中，李承乾和武明殊得到的却只有工人们感激的、将他们奉若神明的目光。李承乾还好，他到底没经历过后代社会的洗礼，对上那些目光，只本能地既觉自豪欣喜、又觉自己做得不够，颇有些愧对罢了。
但武明殊就不一样了。一种更加复杂、幽微的思绪扰动着她的心弦，使她的喉头酸涩地哽咽了起来。
——这才哪到哪啊？
——我何德何能，值得他们如此感激呢？
前所未有的使命感萦绕着武明殊。她飞快看了一眼李承乾：“工厂的问题太多，一时半会儿解决不完，我这几天打算先不回宫了，殿下你呢？”
李承乾闻弦歌而知雅意，眨了眨眼道：“那我这就回宫一趟，求父皇母后准允。”
他从没想过要把偌大的烂摊子留给武明殊一个人——这可是他们二人一起操持的事情。可是武明殊身为名义上的“公主伴读”，如今陪着太子出宫在外一连几天，到底说出去不好听。除非李世民点头了，别人才能把闲话压在心底。
两人默契十足，三言两语就定下了未来的章程。临走前李承乾特意嘱咐管事：“若孤不在之时，你们全程听她的，不可阳奉阴违，否则待孤回来拿你们是问。”
管事自然应声不迭。
武明殊望着李承乾马车离开时扬起的尘土，又瞥见管事满脸的若有所思，扶着额头叹了口气：只怕今天之后，有心人碍于李世民的威势，面上表现得再平静，心里也要给她盖上个李承乾的戳儿了。
苍天可鉴啊，别说是李承乾的妻妾，就连李承乾的谋臣，她也没下定主意一定要当呢！他俩现在还是合作关系呢。
武明殊叹了口气，把思绪压在心底，整肃脸上对上管事，劈头盖脸就是几个问题。
——现在在工业园区里，以共有几口人？其中壮丁几何？妇孺几何？老者几何？管辖者几何？各辖什么职位？
——每个壮丁吃住何处？月饷多少？是否如数发放？
武明殊每问一个问题，管事的脸色就清白一分。到了最后，他额前几乎要渗出汗来：“这个……这么多问题，恐怕小的一时不能穷尽。”
“你是来迎接我们的管事吧，这么简单的问题心里都没点数？”武明殊先是诧异，若有所思地眯了眯眼：“不会等会儿太子殿下回来了，你对他也是同样的一套说辞吧？‘记不得，穷不尽？’”
管事之人无奈，只好灰溜溜跑去拿册子去了。那姿态看得武明殊直叹气：识相一点儿不好吗？非要闹到这一步，两边都不愉快。
很快，一沓厚厚的册子由管事交到了武明殊的手里。她只稍稍翻了两页，眼眶就酸疼得挤出几滴眼泪。干脆合上书页，突击检查了管事的脸色。
管事眼巴巴地望着她侧颜，嘴唇抿得紧紧的。只有紧张，看不出什么心虚之色。
嗯，大约是没有贪污大头的。估计是顾忌着太子殿下下野微服的名声，不敢有什么大动作。
专门的事情交给专门的人干，账册就拜托数学天才小太子好了。武明殊心安理得地抽出一张宣纸垫在账册上，执笔沾墨，开始在上面写起字来。
管事颇为不解，又碍于尊卑身份不好询问，视线只好直勾勾缠在武明殊的笔尖上，想从她的字里行间看出什么。
“口……罩……”
“幼……儿……园……”
“排……烟……”
“植……树……造……林……”
随着笔尖的转动，管事的眉头反而越皱越深。怎么每个字分开他都认识，合起来却像天书一般呢？尤其是少女一脸慎重的神色，证明她绝不是胡写瞎写的。
衬着武明殊风干墨水的间隙，管事还是按捺不住心底好奇，大着胆子问了。
“你说这个？”武明殊说：“这些都是你们接下来的工作重点啊。我按照轻重缓急的程度排了个序。”
她用小指尖勾了勾裹住半张脸颊的布巾：“比如这个，就是我写的口罩。不管你们找布庄订做也好，发订单给园区的妇女们针黹也好，起码要做到无论青壮妇孺，起码人手一个。”
“啊？这……可是……”
管事刚要张嘴说些什么，就见武明殊陡然压低了声音，沉沉道：“毕竟你们谁也不想每天呼吸着黑烟，天长日久下来，连肺都染成黑色吧？”
管事的面色倏然变了。
人都是趋利避害的生物。现在他们对工业污染不以为然，只是因为缺乏对其相应的了解。只要工人中陆续有人倒下，或迟或晚，工厂中的人都会知道，那滚滚涌出的黑烟无形中吞噬着他们的生命。
可惜，工人们为了一分安稳生计，多半会选择咬牙吞声、埋头苦干。管事们也不想平白多一份开销，只会一味地和稀泥。
但现在他们既然注意到了，就要从一开始管到底，让防尘口罩成为起码的必须品——以后全国各地别的地方开煤厂，都得按照太子殿下定的标准来！
“那这幼儿园又是……？”
“就是把工人的孩子们聚集到一处，找个先生教些简单的识文断字。最起码不能让他们在园区里到处乱跑，以免出了人命，还会造成经济损失。”
“排烟……”
“排烟就是想办法处理黑烟里的污染，这个你们暂时不用管，得我和太子殿下想办法……最后一个植树造林总不用我解释了吧？”
“嗯嗯，这个小的懂得。”管事眼神死死盯着纸上的墨字，忍不住流露出感叹又妒忌的神色：“这可当真是好日子啊，乡里的老爷有的都没过得那么好的……”
不说别的，单说那幼儿园，竟然能免费教小孩识文断字，他活了几十年都闻所未闻。此间的工人们当真是好气运。
武明殊奇怪道：“你那什么眼神？你不也在工厂做活，到时候把小孩送过来不就好了？”
管事长长松了口气：“在下多谢……您大恩大德！还有其他人，小的一定告诉他们要牢记太子殿下和您的再造之恩！”
武明殊顿时明白了：原来在这儿等着她，引她说出这句话呢。
她瞥了人一眼，没戳破。
李承乾刚一下马车，就目睹了这般情景：“你们在说什么呢？”
他敏锐地注意到，时间不过移易了数刻，管事对武明殊的态度就从不豫到服帖。真不知道明殊做了什么？
他在系统空间里戳了戳对方，迫不及待想听前因后果。
【……也没什么，就是我给他画了个幼儿园的饼，把人感动坏了。】
事到如今，李承乾已经十分适应武明殊时而不时蹦出来的新词了。他意会了一下：【幼儿园，你打算建什么样的？】
【能包三餐，教小孩念书的。】
这在后世只是最起码的幼儿园的标准。稍微卷一点的幼儿园，还会招聘专业的老师培养小孩们的各种才艺、乃至参加各种比赛等等。但放在遥远的一千三百年前，“免费教人识字”的威力，堪比中了五百万彩票。
李承乾沉吟片刻，兀地出声：“此乃利民之举，想来阿耶见了也会满意。”
“嗯？”武明殊赫然一惊：“陛下？他要来？”
“是啊。”李承乾的声音中透出几分无奈：“阿耶答应我同你外宿几天，条件是他要亲自来园区，看看我们搞出了什么名堂来。”
武明殊说：“到时候，可能不止陛下一人。”
他们对视一眼，彼此都明白了话中的潜台词——在关于儿子的事情上，李世民这人多少有点爱炫的。要是李承乾在园区做出了什么成绩，他能忍住不叫上一群心腹大臣一起，前来游览参观吗？
不可能的。
有这样的机会，炫儿狂魔怎么会错过呢。
系统空间里，武明殊的声音蓦然变得沉痛：【唉，事情到底是怎么从微服私访，变成上级单位莅临检查的？这泼天的富贵我不想接，也接不住啊！】
转念一想，好吧，其实对于管事的来说，他和李承乾也属于无聊的上司。
李承乾则默默握紧了拳头。煤炭厂对他来说意义非凡，就连蜂窝煤都是在他的主持下落地的。乍闻有人要来参观此地，他默默把改良炭厂的优先级提到了最高。
【好啦，别愁眉苦脸的，让人看到了可影响不好。】武明殊说：【比起这个，你想好我们外宿要住在哪里了吗？】
【……没有。】李承乾一拍脑袋，他光顾着想阿耶来炭厂的事，竟然把住处的事给忘了！阿耶怎么也没过问一句呢？
武明殊看到李承乾呆愣愣的表情，噗嗤一笑：【我倒是有个想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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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孙无忌今日从下值开始，右眼皮就接连跳个不停。坐上马车，他倾身问了一句家仆：“今日家里没发生什么事儿吧？”
得到否定的回答后，他才松了口气。
结果……
在马车驶进正门的那一刻，一道长孙无忌熟悉无比的，嫩嫩的嗓音从车窗的缝隙中飘进了他的耳廓——
“舅舅！”
长孙无忌顿时如遭雷劈。他不可置信地掀开帘子，对上了那个不可能出现在此地，偏偏出现得理直气壮的男孩。还有他身边满脸兴致地打量他的小姑娘。
小男孩见了他便笑咧了嘴：“舅舅！”
“太……”
“舅舅，我晚上暂时没地方住了，你能不能收留我和明殊几晚啊！”
长孙无忌：？！
陛下，你到底干了什么？
悄悄复健……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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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7章 第 47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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