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父母的事故我已经能以平常心对待。”林归伞是这样说的。
拉斐尔眉眼微动,忆起面前这个患者刚送来时,无法接受父母的死亡乃至编造幻觉,再对比如今释然的模样。
他不禁感到欣慰,“那就好,林小姐今晚好好休息,为明天的出院养足精神。”
林归伞起身,从拉斐尔手中接过属于她的检查报告,合上这间办公室的门之前,小声却真心实意地对医生说了句谢谢。
“分内之事而已。”
金发的外国医生措辞优雅,半点没有生疏的口音,抽出口袋上挂着的平光眼镜,架在鼻梁上。
蔚蓝的眼眸蕴着笑,无论何时都浅浅弯起的嘴唇吐露最后的话语。
“做个好梦。”
林归伞回到她住的那间病房,收拾行李。
作为本市最大的精神病院,这里的环境不可谓不好,留给每个病人的单间称得上宽敞,窗外就是花鸟宜人的景色。
天气晴朗,阳光照入窗内,使她的心情也明媚几分。
虽然不知道那个占据养兄皮囊的怪物,分明拥有修改他人认知的能力,为什么会向投诉的邻居们妥协,将她送入疯人院。
更不清楚怪物的来历与目的。
但林归伞猜,大抵是她那时精神状况堪忧,为了不让她这个玩具过早被玩坏,才遵循人类社会的传统送她治疗。
等玩具修好了,就能继续摆弄下去。
经历过此前报警无法,求助无门的事,林归伞已经差不多放弃向外界求救的选项。
她是真的很感激这所精神病院的治疗,尽管她不是真正的病人,但这些天以来与怪物的隔离,加上医生护士细心的照料。
让她有足够良好的心态,回到家后独自面对杀害父母的仇敌。
怪物将她送进疯人院,她便送怪物下地狱。
林归伞心中怀揣这一念头,利索地拉上行李箱拉链。
她带来的物品不多,除开换洗衣物与日用品,就只有满满一箱子的书,在精神病院静养的日子用以解闷。
确保没有东西落下后,林归伞安静躺在病床上,细数精神病院度过的最后一晚。
白日里烈阳高照,到了夜晚天气却逐渐恶劣起来。
风猛烈拍打着窗户,呜呜声尤在耳边如泣如诉,半夜下起雨来,只觉有谁兜头盖脸倒了一盆珠子,噼里啪啦四处乱砸。
雷鸣包裹在云层里,似远似近,时而一道电光炸得全世界都亮堂了。
林归伞睡得并不安稳,睁开眼看了下时间,还不到凌晨两点。
她蒙上被子就打算继续睡,忽然注意到古怪的地方。
精神病院的走廊过分安静了些。
平时总有值夜班的护士守着,避免有人突然犯病。
今夜却不知为何,透过病房门上开着的小窗,能看到护士站里空无一人。
又过了许久,雨声愈发大了,走廊里的死寂更显异样。
林归伞起床喝杯水的功夫,心底不安,还是没忍住按下门把手。
窗外闪电骤然擦亮,光线再次暗下去后,她的身影已然离开这间病房。
走廊两侧亮着灯,灯光维持在足够照明,却不至于打扰病人睡眠的亮度,因而视野范围被局限住,通道的尽头陷入一片粘稠黑暗。
林归伞脚步放得够轻了,些微震动在密闭空间层层回荡,传入耳中依旧十分清晰。
只听到她一人的动静,至少可以确认这层楼的护士是真的不在岗。
她往护士站瞄一眼,想看看到底是谁上班摸鱼被她抓住。
踮起脚尖趴在柜台上,要很艰难拉长了腰身,才能看到桌面上的排班表。
浓郁黑暗中,她头朝下,迎面就撞见一张惨白的人脸。
“!”
林归伞好险没忍住尖叫,心脏几乎跳到嗓子眼。
定睛一瞧才发现那不是剥下的人皮,而是堆在椅子上的白大褂,起伏的褶皱线条让其看上去像极了人类五官。
她半晌才平复好心跳,随即没好气地捞起白大褂,理了理褶皱,挂在一旁的架子上。
“你在做什么?”
林归伞猛然回头,见是她的主治医生拉斐尔。
“没什么。”被医生抓住夜晚溜号,她难免有些心虚,“也不知道是谁脱了人皮不好好放,刚才差点没把我魂给吓飞。”
林归伞在病号服上擦了擦满手沾到的血,扬起一抹笑,“医生呢,这么晚了还没睡吗?”
拉斐尔深邃立体的脸上,密密麻麻镶嵌的数十颗眼睛同时一弯,“还有些工作没完成,不想拖到明天,只好加个班。”
林归伞略显同情地望了他一眼,准确来说,加班到凌晨已经算拖到明天了。
“不说我了。”拉斐尔蹙着孤苦伶仃的眉毛,几十颗眼球里尽是不赞同的神色,“你熬到这么晚,不怕明天的测试出问题,影响出院吗?”
林归伞有种终于被抓包的破罐破摔,“就是因为这个才太兴奋,睡不着。”
拉斐尔叹了口气,“跟我来,给你开一记安眠药,这次是情况特殊,没有睡眠障碍的话记得不要频繁服用。”
林归伞道了声谢,眼中神采涣散,带着恍惚的神情跟在拉斐尔身后。
她心想,今晚的医生跟平常很不一样。
摘下银框眼镜后,几十双蓝眼睛看起来放松了许多,冷白皮肤上裂开道道猩红带尖齿的裂隙,这就是舒服得毛孔都张开的意思吧。
就是医生的背上有两块凸起的小鼓包,难道是办公室坐久了,腰间盘,啊不是背间盘突出了吗?
林归伞忽然用力拍打脸颊,引来拉斐尔疑惑的注视。
她摇摇头只说没事。
总不能告诉医生,看着他的背影,人形轮廓下仿佛有什么东西将要挣脱而出,自己竟然不可抑制地心跳加速。
真是单身久了,对着个稍有姿色的成年男性都能脸红。
林归伞告诫自己不能太过浮躁。
家里还有个假扮林雨停的怪物没解决,现在还不是谈情说爱的时候。
胡思乱想间,二人已来到药房。
林归伞等候在入口,目送拉斐尔沿着一排排药架,替她寻找合适的安眠药物。
雷雨仍未停歇。
轰隆!
猝然炸响的雷鸣仿佛贴在耳畔重重一锤,大脑被嗡鸣贯穿。
林归伞整个人惊得一颤,下意识后退,不慎撞翻了离得最近的药瓶。
“抱歉!”
她慌乱道,蹲下去就开始捡拾玻璃碎块。
拉斐尔倒没有生气,“我来收拾吧。”
林归伞坚持说:“我犯的错,应该由我来打扫,这些药我也会原价赔偿——”
一口气说到最后硬生生戛然而止。
她低头,见自己指腹上划开一道细小的口子,鲜红血液汩汩流出,与先前触碰人皮白大褂留下的暗红血渍逐渐交汇。
迟来的刺痛感唤醒她的神智,眼底迷蒙神色消失一空。
林归伞终于意识到,她跟随拉斐尔来药房的路上,究竟发生了什么。
“怎么不说话了?”
拉斐尔面对她突然的沉默,自顾自找了个理由,“怕药太贵赔不起吗?”
他失笑道:“放心,带你进药房我也有责任,这些药值不了几个钱,扣我工资算了。”
“给,你的安眠药。”
骨节分明的五指伸到林归伞面前,这应当是一只很漂亮的手,要是掌心没有裂开缝就更好了。
林归伞稳了稳呼吸,从来没有哪一刻比现在要全神贯注,她控制每一丝肌肉不让自己流露恐惧,接过拉斐尔手中的安眠药。
饶是她足够小心,指尖仍是擦到裂隙中一颗尖牙,被那与人类牙齿一模一样的光滑触感,激得后背起了层疙瘩。
她抬起头,拉斐尔脸上长满了眼睛,不知该直视那一双,只能囫囵说道:“麻烦医生了。”
“时候不早,我该回病房休息。”
“我送你。”
林归伞压根不敢推拒,只能机械性地迈动步伐,耳边听着拉斐尔阴魂不散的脚步。
她没有回头,却能感受到强烈的目光钉死在自己后背,拉斐尔正在审视她。
视线下瞥,属于拉斐尔的影子完全笼住了自己的,彻底失去人形的外表,张牙舞爪,一塌糊涂,她都不愿去想医生此时会是什么样子。
怎么办?
难道任由背后这个东西跟着她回到病房?
林归伞尽量寻找话题与可能存在的突破口,“对了,为什么这么久了也没见着一个护士?”
“医院临时有事,大家都忙。”
“所以医生今晚加班,也是为这件事吗?”
拉斐尔却说:“不。”
林归伞脚步一滞,没有问拉斐尔大晚上逗留医院,到底在忙于什么工作。
不等她继续没话找话,拉斐尔主动地,以一副尽职尽责满足病人好奇心的口吻,“想知道护士们在做什么吗?”
“你看那边。”
林归伞已经拼尽全力不让自己顺着影子所指的方向扭头,但可能是人类天生对禁忌的探究欲,还是某种无形的力量作祟。
她的骨骼一寸寸扭转,视线滑落到一扇位于楼梯间旁的偏僻门扉。
印象中这扇时常落着锁的门,此刻悄无声息地打开。
不见踪影的护士们就聚集在门后的地下室,此刻正将白大褂连同身上的人皮一起脱了下来。
它们的脚上生有钩爪,通体覆盖野兽般漆黑油亮的毛发,粗壮的前臂分裂成两支,格外巨大的头颅被一张竖直生长的嘴占据,外凸的眼球如鱼类那样生长在两侧。
这群不该出现在现实生活的东西,正有序地围绕成一个圈,手舞足蹈仿佛在进行一场祭祀。
祭祀的对象似乎是一个包裹羽毛的茧。
群魔乱舞之中,林归伞看到了自己的同类。
无知无觉身着病号服的人,被黑毛怪物抬上祭台,熟睡中撬开头盖骨,露出粉红色正在蠕动的鲜嫩大脑。
宛如脐带的软管连接病人们的脑子与羽毛围成的茧,似乎在输送养分。
仿若被攫取了心智,林归伞竟难以将视线移开。
她看到了茧孵化的过程,原来是层层叠叠舒展的六对羽翼,羽翼中央是一颗巨大的眼球。
与恶心的黑毛怪物不同,这颗眼球纯净到隐约散发光辉,虹膜呈现温柔静谧的蔚蓝色,本该是瞳孔的地方嵌套无数轮轴,更多细小的眼珠安放在轮轴中央不停滚动。
与这颗巨大眼球对视的瞬间,林归伞脑中轰然一声。
名为理智的弦猝然崩断,她现在只有一个念头。
逃!
不顾一切地逃!
一路上她都在背对拉斐尔,将安眠药偷偷碾碎,眼下直接将攒了许久的药粉一把撒向拉斐尔眼睛的位置。
然后拔腿就往前冲。
身后的灯光在一盏盏熄灭,她似乎惹怒了拉斐尔,如有实质的黑暗浪潮般朝她席卷,阴寒之气直刺后背。
林归伞眼中只有前方的光亮。
快些,再快些!
甩脱背后的怪物,逃回她的病房,要不然更果断些逃出这所精神病院。
转过不知多少个拐角,她的前方忽然出现一道熟悉的身影。
金色长发,银边眼镜,端端正正的两只蓝眼睛,一身白皮肤光洁无瑕疵。
拉斐尔医生皱着眉,“这么晚了为什么在走廊上乱跑?”
林归伞脚步生生止住,瞳仁惊惧地颤抖着,回头看向身后。
有着医生相貌的怪物并没有消失,而是已经追到了走廊转角,灯光投射下的狰狞怪异的影子,正向她刻不容缓地逼近。
那么眼前这个拉斐尔,到底是真是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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