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秋,寒意来的格外早,昨夜下过雨,梧桐叶落了满地。
黄花梨木拔步床上,女郎拥着锦被,只露出一张略显苍白的小脸。
她生得极美,是那种明艳大气的瑰丽,眉眼顾盼生辉,唯独花瓣似的唇上少了点血色,带着一丝清冷易碎。
徐妙宜是半月前染的风寒,一直没见痊愈,在蘅芜院卧床静养。
许是安静待久了,听觉变得格外敏锐,连侍女青霜和傅嬷嬷躲在窗外小声谈话也没躲过她的耳朵。
“夫人到底安的什么心思?满京城谁不知道卫家三郎名声臭到家了,这种腌臜男人,谁愿意嫁!”
“你这小丫头成天牙尖嘴利的,当心有人偷听墙角。”
“嬷嬷,我就是气不过嘛,说起来家主也是偏心……”
她们议论的是英国公第三个儿子,也是前些日子继母卢氏给她物色的便宜夫婿。
卫三郎风流好色,十五六岁起就在秦楼楚馆厮混,成亲前搞出个庶长子,几房姬妾成日斗来斗去,害得正妻宋家娘子生产时一尸两命。
宋娘子刚过世半年,卫三郎着急续弦,不敢再娶世家贵女,便瞧上她这小门小户出身的。
徐妙宜极不情愿嫁给那样的人,奈何卫家门第太高,这婚事,也成了卢氏眼里的香饽饽。
担心青霜为自己打抱不平,被人针对,徐妙宜假装轻咳两声。
傅嬷嬷掀开厚厚的布帘进到内室,“小娘子怎么就醒了?今日外头冷得很,好好在屋里歇着。”
徐妙宜起身下床,走到梳妆台前,“嬷嬷,大白天的,我睡不着。”
“都怪我跟青霜多嘴,让小娘子听见了烦心。”傅嬷嬷自责地道,“小娘子本就体弱,郎中叮嘱过得好好养着,管这些糟心事做什么?家主最心疼您了,肯定不会答应的。”
徐妙宜挑了一抹唇脂慢慢抹匀,她爹大多数时候是挺维护她的,或许可以博一搏。
刚晕开两靥的胭脂,就听见青霜在外面请安,“奴见过夫人。”
傅嬷嬷忙去拦,徐妙宜却开口:“嬷嬷,请夫人进来。”
布帘一晃,呛人的沉水香气息直往内室钻,卢氏徐娘半老,仍打扮艳丽,“我听说妙宜醒了,特来瞧瞧。”
“有劳夫人。”徐妙宜柔声对侍女说,“青霜,怎么还傻傻站在外头?快给夫人上茶。今年外祖父特地托人捎来了上好茶叶,给夫人泡一盏碧螺春吧,听说夫人当年做姨娘的时候,最喜欢喝我娘赏的碧螺春了。”
卢氏笑容僵住,暗暗咬牙,心里无比怨毒,京城谁不知道她是徐家主母?只有这死丫头敢提她是妾室扶正。
从前她恨徐妙宜迟迟不咽气,抢走丈夫的关注,挡了一双儿女的道。
现在又觉得这病秧子还有点用处,送给卫三郎糟践,与英国公府攀上姻亲,将来好给儿子考科举铺路。
“京城不比淮州暖和,一到秋天,风又大又冷,冬天更加难熬。”卢氏装作没听懂她的讥讽,“这不,我新得了颗上好的老山参,想拿来给你炖汤补补身子。”
徐妙宜淡淡扫了眼锦盒,卢氏换上慈爱语气劝说她,“妙宜,我晓得你孝心重,每年你母亲的忌日都要去给她上香。今年天寒地冻的,还是少出门为好,免得沾染病气……”
“夫人说得对,平日里无事还是得少出门。”徐妙宜赞同点头,“今年端阳,我难得身体好些,便去清音寺想为我娘供奉一盏长明灯,结果没想到,竟被英国公府的三公子相看中了。”
“夫人,妙宜想了很久也没明白,我常年在家养病从不交际,不知卫三郎是如何知道有我这号人物的。”
卢氏眸中掠过一丝诧异,这丫头看着不问世事,心思却活络的很,早就猜到了。
自打听说卫三郎要续弦,她就开始暗中张罗。端阳节徐妙宜出门透病气,她安排卫三郎相看,果不其然看上了,闹着非徐家娘子不娶。
“男婚女嫁,自古以来就是一桩大事,你去年就及笄了,至今还没见人家来提亲。你父亲心中着急,平日里对我多提了几嘴。”卢氏道,“瞧瞧,我这是又好心办坏事了。妙宜,你有什么不满意的,直说便是,我从来都是将你当做亲生女儿看待的。”
又添一句,“再说了,卫家这样好的门第,簪缨世族,嫁进去享一辈子福。”
“我知道夫人是最疼我的。”徐妙宜道,“卫三郎膝下那个庶长子,也到了能唤人的年纪,如若我真嫁去卫家,这般光景,不正如夫人当年刚来我家时。”
“不过话说回来,卫三郎娶我,虽是续弦,但至少给的正妻身份,听说后院还有三个姨娘轮番敬茶侍奉呢。”
“可见夫人不忍心让我受委屈,这样好的福气,夫人只留给了我,都没舍得给二妹妹。”
徐妙宜温柔浅笑,卢氏却恨不得撕碎她这张明艳脸庞,语气凶狠,“妙清才十二岁,你怎么能说出这种恶毒的话!年纪轻轻伶牙俐齿,不敬长辈……”
“够了!”
门外传来威严低沉的嗓音,身穿浅绿官袍的中年男子走进来。
瞥见父亲的衣角,徐妙宜立即红了眼圈,杏眸水雾朦胧,“爹爹。”
她本就殊丽无双,这一哭,梨花带雨的,越发惹人怜惜。
长女平日里最乖巧懂事,肯定是受过不少委屈才会忍不住哭,徐琛的心顿时揪了起来,带着怒意瞪卢氏:“怎么回事?”
卢氏一惊,小声提醒他,“上次卫家来提亲,家主是知道的。”
徐琛后知后觉想起来,神色略有些尴尬,对卢氏道:“你先出去。”
卢氏听出他话里有话,得意地睨了眼徐妙宜,扭着腰肢款款走出去。
屋子里呛人的沉水香终于消散大半,徐妙宜顺了顺气,“爹爹来找女儿,是有什么事吗?”
徐琛怜爱地道:“听说你生病了,爹下了朝,来蘅芜苑看看。”
“爹爹知道的,女儿自小身子弱,每年总得病上几场,按时吃药将养着便成。”徐妙宜用锦帕掩住檀口,咳了几声才说,“我并非存心要与夫人起口角争执,只是夫人刚才那番话难免令人生疑,倒像是爹爹着急把女儿打发出去似的。”
徐琛哪能不明白女儿的心思,长女瞧不上卫三郎,自己同样,可谁让他是英国公的嫡子。
沉默良久,徐琛还是说:“你姨娘说的不错,卫家,其实也挺好的。”
“英国公祖上追随本朝太/祖皇帝起兵,承袭爵位几十载,族中子弟在朝中多有任职,英国公本人的胞妹是贵妃,就连那个最不受待见的庶弟卫栩,照样凭借军功封了镇北侯。”
即便徐妙宜常年在家中养病,也听说过镇北侯卫栩的赫赫威名。
他虽出身卫家,可母亲却是低贱胡姬,老英国公迷昏了头,冷落发妻好些年,与她生育两个庶子。
等老英国公一咽气,卫栩母子几人被撵出府,自此下落全无。
再后来,卫栩在边关投军立下大功,得皇帝青睐,受封镇北侯,英国公府这才与他认了亲。
传言卫栩此人狠厉无情,嗜杀成性,连向来以残忍善战著称的北狄人,都被他杀怕了。
徐妙宜还在沉浸在遐思中,听见徐琛心虚地道,“窈窈,你若愿意……”
窈窈是徐妙宜的小字,她收回思绪,看向父亲。
继母想把她嫁出去,是因为嫌她累赘,嫌她挡了自己和一双儿女的道。
那么她爹呢?大概是想拿她的婚事做垫脚石攀附英国公府,为自己的官途多做打算,毕竟入京快十年了,她爹还只是个鸿胪寺主簿,连半点油水都捞不着。
想明白这些,徐妙宜装作伤心,眼泪跟断了线的玉珠子似的往下掉。
徐琛一下就慌了神,毕竟是亲手带大的长女,哪能狠心逼她。
“窈窈,你要是不想,爹绝不会强迫你,只是和英国公府交换了生辰八字,其他的都还没影呢。”
徐妙宜擦泪,哽咽着开口,“只恨女儿是个没福气的,生来体弱多病,早早克死阿娘,连累爹爹为我操心这么多年。”
她极少拿早逝的母亲来说事,这次提起,无非想激起她爹心里对母亲的愧疚,不要当真稀里糊涂把自己火坑里推。
想到元配顾氏,徐琛流露伤感。
当初元配一个富商之女,嫁给他后不知吃了多少苦,怀着身孕陪他南下淮州赴任,为他生下长女,忍了委屈同意他纳卢氏。
可惜元配福薄,没等他回京便病死在淮州,留下一个娇弱多病的可怜女儿。
徐妙宜悄悄打量她爹的神色,估摸时机应当差不多了,哀哀戚戚道:“爹爹,是女儿不好,女儿不该提起您的伤心事……”
说着,忽然喉间翻涌血气,她用锦帕掩住檀口,哇的一声,将那淤积肺腑的污血吐到帕子上,好生靡艳。
接着便是手脚发软,徐妙宜索性两眼一闭昏过去,见父亲冲过来扶住自己,对躲在屋外偷听的卢氏吼道:“还楞在那做什么?快去请郎中!”
***
英国公府,卫三郎恭敬站在门外吹寒风,连大气也不敢出。
今日出门忘看黄历,喝完花酒刚准备趁人不注意溜回院子,就碰到他那五叔,镇北侯卫栩。
面前男子身量颀长健硕,剑眉星眸,他在战场厮杀多年,性子孤僻淡漠,不说话时,身上的威严压迫感更甚。
加之他天生长着一双异于中原人的琉璃色眼瞳,即便暖阳照进去,也像是没入了深不见底的寒潭。
这样的人,天生自带上位者气场,不好相与。
父亲英国公私下告诫过,他对卫家人深藏怨恨,是养不熟的孤狼,要留意提防。
但说实话,卫三郎其实瞧不上他。
一个胡姬生的低贱庶子,也配姓卫?要不是皇帝多管闲事逼着认亲,他原本不用唤卫栩一声五叔。
不过比起讨厌,他更惧怕和卫栩打交道。
譬如现在,卫栩一言不发,视线落在他身上。
卫三郎被他看得心里发麻,讨好地笑,“平渡关此次大捷,打得北狄人元气大伤,五叔可是第一大功臣!我听父亲说,五叔不打算留在京中过年,可惜您着急动身回凉州,不然还能喝侄子一杯喜酒。”
卫栩没接话,只皱了皱眉。
卫三郎继续道:“母亲为我相看了一位姑娘,门第虽不高,但容貌教养都是极好的。”
卫家三子各有特色,大郎狡诈,二郎贪财,三郎好色,真是当得起一句玉树盈阶。
卫栩轻嗤,对他的婚事不感兴趣,抬腿迈过石阶往里走。
然而想到徐妙宜神仙妃子似的玉容,楚楚可怜的娇弱体态,卫三郎忘记害怕,滔滔不绝,“忘了告诉五叔,是鸿胪寺徐主簿家的大姑娘,等我和徐娘子成婚,一定托人给五叔捎喜糖过来。”
……
“窈窈,快醒醒。”
有个很温柔的声音在唤她,徐妙宜应声睁开眼,发现自己站在淮州小院里,身边有位窈窕姝丽的年轻妇人,是去世多年的母亲。
徐妙宜不敢置信,“阿娘?”
顾氏牵起她的手,轻轻把她抱到怀里。
徐妙宜吃惊地看着自己的小胳膊小腿,这是回到小时候了吗?
她早慧,三岁多便开始记事,常听仆人私下说徐家养着两个药罐子,她娘是大药罐子,她是小药罐子。
仆人还说,她们母女可怜,都不是长寿富贵相。
徐妙宜不懂这些话,直到后来母亲病逝,留下她这个小药罐子孤苦无依。
她仰起小脸,“阿娘,你是来接我走的么?”
傅嬷嬷告诉过她,人死之前,地府会让最亲的家人来接他们。
母亲摇头,伸出葱白似的指尖,轻轻点了点徐妙宜的眉心。
“我的窈窈,一定会长命百岁。”
就在此时,落日迅速西沉,母亲的身影消融在金色浮光里,徐妙宜大惊,跌跌撞撞拔着小短腿去追,“阿娘!别走!”
这一喊,反而醒了。
黑暗中,傅嬷嬷擎着灯台赶过来,心疼地抱着她,“小娘子可算醒了。”
“嬷嬷。”徐妙宜伏在傅嬷嬷怀里,眼泪情不自禁落下来,“我梦到阿娘了,阿娘来接我走。”
傅嬷嬷摸了摸她光洁如玉的额头,“小娘子是烧糊涂了,说傻话呢,夫人在天有灵,一定保佑小娘子健健康康,平平安安。”
傅嬷嬷心疼地哄她,徐妙宜哭了一阵,心绪慢慢平复下来。
母亲托梦,定是意有所指。
卢氏铁了心要把她赶出徐家,她爹也开始动摇想法,哪怕这次没答应,枕头风听得多了总会改口。
人活着就得争一口气,沉沉夜色里,徐妙宜睁大杏眸,打定主意。
她绝不嫁去卫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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