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感知城市光噪、饥饿困苦之前,它先感知到疼痛。
被马路来往的皮鞋车轮踢开碾去,它迷茫孤苦地在市区徘徊。
起初,它只是一段信息,一个念头,一些不起眼的小东西。
突然它陷入狂暴的轰鸣,被古怪陈腐的气味笼罩,巨大的、由无数坚硬刚毛构成的恐怖壁垒将它席卷,它陷入黑暗冰冷的深坑。
在发酵的馊臭腥酸中,它成长,汲取,胀大。
然后它跌落。
它被垃圾车带离城市,又飘、又滚,到了郊区。
它嗅到尘土与草木交杂的粗粝味道,听见陌生突兀的哭嚎。
它警惕地匍匐。
午夜过去,天光到来。
哭嚎声渐渐停息,彻底消失了。
它被某种不能捕捉的无法抗拒的无形力量(后来它知道这是风)推动,来到发声物的面前。
安静地注视这个“东西”从通红变得灰白。
又一阵风。
然后它的视野里不再是这个死去的弃婴。
而变成紧闭的高耸的漆黑铁门,和拂晓的天空微不可察的紫色光晕。
从此,他开智,有了思想,来到人间。
工作人员来上班时发现了他,把他抱进去。
院长给他取名为“心岛”,送他去医院检查,结果显示他一切健康。
他在福利院有了床铺、饭碗、一些婴儿玩具。
他躺在小木床里,瞪着天花板的灯泡,院长举着一块黑色板子对准他,同时晃着拨浪鼓,他看过去,板子闪烁两下。
两天后,他离开他的床铺、饭碗、拨浪鼓,被送到陌生的新地方。
健康又年幼的小孩很抢手。
江家夫妇多年求子不得,坚持给福利院捐款,和院长熟识,这才让院长卖个面子,把心岛预留给他们。
心岛是福利院里最好看的一个。
他不哭闹、不笑,毛发浅淡,但五官又大又漂亮。
江太太拿相机给他拍了很多照片,欢欣鼓舞。
大家都认为心岛是个幸运的孩子。
妈妈是大学教授,爸爸是企业家,心岛以后会富裕又幸福。
但两个月后,领养手续都还没办下来,江太太出现了孕期症状。
她是抚摸着自己的肚子把心岛送回福利院的。
心岛依然只是盯他眼前出现的事物。
院长和江家夫妇在办公室闲聊,保育员叹着气,推着他的婴儿车回到他原先的房间。
以上,是江粼谊见到心岛之前已发生的事情。
——
“喂。”
江粼谊叉腰,叫地上蹲着的人。
心岛从水盆里抬起头,仰头看他。
江粼谊戴了顶小草帽,脖子上编了串黄桷兰项链。
他跟着蹲下:“你在干嘛?”
心岛盯着眼前晃悠的黄桷兰看:“吹泡泡。”
“泡泡机呢?在哪里。”
“什么?”
“泡——泡——机。”
心岛摇头。
江粼谊说:“那你在撒谎。”
“我在撒谎吗?”
“有吗?”
“不知道。”心岛问:“泡泡机是什么?”
“吹泡泡的东西。”
“那我是泡泡机。”
“哇。”江粼谊说:“给我看看。”
心岛一头埋进地上堆满肥皂泡泡的水盆。
再抬起头,眼睛往下看,鼻子处的泡泡被他吹起来,变大、变大,快有他的脸那么大。
江粼谊一戳就破了。
江粼谊很感兴趣:“真厉害。你教教我。”
心岛就伸手,一巴掌把他拍进水盆里,按住他不让他起来。
心岛说:“你数三秒。”
江粼谊:“咕、咕、咕噜!”
心岛抓住他的头发把他提起来。
江粼谊跌倒在地,挣扎地呛咳,没等他发怒,心岛又捂住他的嘴巴:“鼻子用力。”
湿漉漉的江粼谊在湿漉漉的心岛手里惊恐地喘气。
他的确吹出了一个泡泡,但它很迷你,随着急促的呼吸忽大忽小。
心岛不满:“不是这样的。你看我。”
他重新栽下去。
“看。”
江粼谊就撑着脑袋看。
心岛很擅长,比脑袋还大的泡泡荡漾着七彩水光,很漂亮,他显然很喜欢,盯着它两只眼睛都快成斗鸡眼,看上去像傻蛋。
江粼谊嫌弃:“不好玩。”
心岛委屈:“怎么可能,这个很珍贵的,我都很少玩。”
“你说肥皂水珍贵吗?”
心岛跪坐在树荫下,像小狗那样甩干头发的水,沉静地看他:“嗯。”
他补充:“我给你玩。”
这不是他们第一次见面。
一些周六的下午,江粼谊的妈妈会和她的朋友,也就是福利院的院长相约见面,有时做些帮工。
某天家里保姆请假,妈妈不得不带上他。
在那天,江粼谊碰到了心岛,之后的每一个周六,他都一定要一起来福利院。
因为第一天他就在这棵大树下碰到了心岛。
因为江粼谊有很多朋友,但心岛只有他一个。
这是他同情、一厢情愿的笃定。
“......”
江粼谊被打动了,鬼使神差,重新埋进水盆里。
......
“你骗人!”
“我没有。”
“根本吹不了你那么大,你肯定作弊了!”
江粼谊恼羞成怒,他扑过去,要扒开心岛的嘴巴,找他的作弊工具。
“你每次都做错,把泡泡吹大又吹小,才会这样。”
“怎么可能不变小,我要呼吸的啊!”
江粼谊把他扑倒在地,骑在他身上,两只手把他的嘴巴狠狠掰开,把眼睛凑进去看。
他听见心岛含糊不清地重复一句:“......呼吸?”
与此同时,江粼谊突然聪明地察觉到:心岛的身体冰冷、柔软,像一滩水,没有温度,没有骨头。
心岛迷茫地问:“‘呼吸’是什么?”
江粼谊松开手,坐起来。
他的小草帽在刚刚打闹中掉了,落到心岛的耳边,心岛细软的发丝散在帽沿。
心岛的头发比草帽的颜色还浅,皮肤白得像雪人,眉毛、睫毛都浅得几乎看不见。
心岛是福利院里最漂亮的小孩。
正如江粼谊意识到这个事实一样,心岛同样也说:
“你又好闻,又好看。你可以打我。”
“我打你了吗?”
“你让我痛。”
“啊。”
江粼谊想从心岛身上起来,被心岛抓住按在原地:“你可以让我痛。”
这时,江粼谊手腕戴的电话手表响了,他接电话:“妈妈?”
“小谊,要准备走了。你来大门口吧,我们在门口等你。”
通话是外放,心岛也听见了,他一把抓住江粼谊的手腕,把手表声音捂住,瞪视他。
江粼谊说:“好的,妈妈。”
电话挂断。
因为有人催促,江粼谊的语速快了很多,他有要讲的事,于是抢过心岛的话头说:
“你这样不对。你得学会呼吸。我教你。”
他把心岛握他手腕的那只手放在自己胸口:“吸,这里鼓起,呼,这里陷下去。”
他的手带动心岛的手往下移:“然后这里会跳动。”
“一直?”
“一直。”
江粼谊指向一旁溅溢出很多水的水盆:“你要学会让泡泡变大又变小才行。”
“为什么我要学?”
“不然会有人报警抓你。”
“什么?”
“报——警。你知道警察吗?他们会抓你走,因为你不是人。”
“我是人。”
“你不是。你不会呼吸。”
“我学会以后呢?就是人了吗?”
“不。”
江粼谊又疑惑:“你为什么这都从来没有露馅过?”
“露馅?”
心岛躺在地上,盯着他思考,江粼谊是他眼前的事物。
“我不会露馅,我很聪明。”
“骗人,你吹个泡泡就露馅了。”
心岛反过来牵江粼谊的手,让他的手心按在自己的“心脏”位置,告诉他这里会跳动,又将他的手往上移,来到“胸口”,告诉他这里会起伏。
他对江粼谊解释:“泡泡是珍贵的。”
“你是我第一个分享的人。”
“这是你的秘密?”
“嗯。”
“我没有我的秘密告诉你。”
心岛轻轻摇头,安静地凝望。
江粼谊说:“其实有一个。”
“我们不是碰巧遇见。”
江粼谊说:“我来福利院是专门找你的。”
“......喔。”
心岛脸上浮现害羞的神情。
“你知道你还是婴儿的时候被收养,不到两个月就被送回来的事吗?”
心岛摇头。
“知道为什么吗?”
心岛盯着他看。
“因为妈妈怀了我,所以丢掉了你。”
江粼谊俯视心岛茫然无辜的表情:
“你的人生被我代替了。”
江粼谊低下视线:“我在家里相册看到你的照片,上面有你的名字。”
心岛问:“你看见我的照片,好奇,所以来找我吗?”
“......”
江粼谊突然笑起来:“是啊,不过不仅是好奇。”
“我是因为怨恨所以来找你。”
电话手表又响了,这次江粼谊没有接。
但心岛仍然伸手把它捂起来,好像能阻止什么似的。
“想要这个吗?你总盯着它看。”
江粼谊拽了拽脖子上的黄桷兰。
这是来的路上,有老奶奶在红绿灯口敲窗叫卖,妈妈买来的。
心岛点头。
江粼谊低头,把手绕到颈后。
没等他取下,心岛仰起身体,一口叼住最中间那一朵,咬断。
又重新跌回去,嘴里含朵瘦弱的花。
“送给你。”江粼谊站起来,说:“再见。”
心岛仰躺着。
养育他长大的保育员知道,心岛是个怪胎,他看东西从来不肯转头,只愿意盯眼前的事物。
心岛躺在滚烫的地面,他的胸口起伏,心脏跳动,安静了会儿,慢慢偏过头,注视江粼谊远去的背影。
米白的电话手表,稻草色的草帽,湿漉漉的衣服。
心岛的视线追随它们。
他不知道自己的一小部分也悄无声息地追随过去。
无知无觉,咬着花梗,生疏地提起嘴角,发动笑肌,作出陌生的笑的表情。
江粼谊刚刚似乎是这样笑了。
……
漂亮的江粼谊。
梦远书城已将原网页转码以便移动设备浏览
本站仅提供资源搜索服务,不存放任何实质内容。如有侵权内容请联系搜狗,源资源删除后本站的链接将自动失效。
推荐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