锣鼓震天,唢呐齐鸣,送嫁的队伍簇拥着花轿蜿蜒数里。
新娘一身繁复精致的鸾凤鎏锦大红嫁衣,凤冠霞帔,坐在花轿里。
跟在花轿旁边的陪嫁丫鬟脸上都是喜色,和新娘说话的声音从帘子缝隙间传进去,一半是带着庆贺意味的吉祥话,一半是真心实意的感叹艳羡。
“二小姐还真是命好!得了这样的身份,这样的夫婿,真真令人羡慕呀。”
绣着龙凤呈祥纹样的红盖头下,越秋柏转动了下僵硬的脖颈,龙衔宝珠的链串从头顶徐徐垂下,点翠钗环随着她的动作摇晃,发出清亮的响动。
她坐在轿中都快睡着了,听到紫苏的话,一时间睡意全无。
她低下头,从绣线织金的嫁衣袖口伸出来的一对手十指纤长,掌心和虎口处有薄薄一层茧。的确是她的手。
发生在身上的巨变让越秋柏如在梦中。
身为侯府小姐,即将嫁给京中年轻有为、深得圣上看重的显贵人物,这是现在的她。
几天前的她,她还是偏僻乡村的一个小小仵作。
越秋柏在江南长大,自小与母亲相依为命,随着身为仵作的母亲学习解剖和办案。她们母女两人在远近十里八村都是有名的老练仵作,常有邻县甚至外地人前来请她们验尸查案。
前不久,母亲因感染风寒逝世,秋柏独自料理了后事。头七那天她上坟烧纸,回到家发现,有几名不速之客找上门来了。
领头的自称是平宁侯府的管事,告诉她说,其实她是京城平宁侯府庶出的二小姐。
当年她母亲嫁给平宁侯不久,因不得主母待见,被迫远走江南。平宁侯一直知道她们母女在何处生活,虽没有将她们接回去,暗中多有接济。如今她母亲过世,一行人前来就是为了将她接回侯府。
母亲从来没和她说起过父亲和侯府的事,只是告诉她,“你父亲姓越”。秋柏不愿意跟他们回去,她一个人在江南过得好好的,何必回去做那劳什子侯府庶女。
然而管家说,只要她回去认祖归宗,就可以让母亲入祖坟。
秋柏回想起,小时候有几次问起父亲,母亲的反应复杂无言。她觉得,这未必不是母亲的心愿。她想了许久后同意了。
她的名字被写入族谱,正式获得了姓氏:越秋柏。
回到侯府后她才知道,这些人急急忙忙找她回去,原来别有意图。
平宁侯府与安国公府有一桩婚约,本应由她的嫡姐履约嫁给安国公府世子。眼看婚期在即,嫡姐却与人私奔逃婚,平宁侯府阵脚大乱。府中根本没有适龄待嫁的其他女娘,不知是谁不经意提到秋柏与她嫡姐年龄相近。
替嫁之事就落到了她头上,避无可避。
“……希望秋柏自立自强,即使有朝一日要嫁人……”
后面半句话是什么来着?从记忆中隐约浮现的那句话正变得越来越清晰,在耳边回响。越秋柏蓦然记起她与母亲的一次对话。
“……定要嫁给自己喜欢、也喜欢自己的如意郎君。”
眼下要嫁的那人,和越秋柏想象的如意郎君一点不挨边,几乎是完全相反。
安国公府世子江岁寒,年纪轻轻身居显位,现任大理寺卿,京中传言他“貌若好女,心如恶鬼”。
越秋柏没见过他,却和他打过一次交道。大众的眼睛都是雪亮的,传言的后半句符合极了越秋柏心里对他的看法。
因数年前那桩旧事,越秋柏死死记住了“大理寺卿”位子上的这个人。只是怎么也没想到,有朝一日她居然会坐在花轿上,作为他未过门的新婚妻子等他来接。
热闹非凡的锣鼓声、凤冠摇晃的叮当声、陪嫁丫鬟语气中的艳羡,全部吵得她心烦意乱。她垂低眼睫,视线被红盖头拘束,一片刺目的鲜红。眼睛都被刺得泛起了酸意,变得模糊了起来。
这一刻,花轿中凤冠霞帔的盛装女子终于后知后觉,自己正走在替姐出嫁的路上。出嫁这一天,她的少女心就彻底死去了。
“……命好吗?我并不想要这样的身份,我只想简简单单地当一个仵作。”越秋柏轻声说出一句话。
声音被外面嘈杂声响淹没,显得像是自言自语。
晃动的花轿渐渐停了下来。锣鼓声喧天中,花轿稳稳停在气派的府第门前。按照婚礼仪式,新郎官要亲自将新娘子接入府中拜堂。
一只略显青白的骨感大手掀开轿帘,平展开的手掌递到了越秋柏面前。
她从红盖头下的间隙看见了。淡青的脉络从冷色大手上微微突出,略显阴森,如竹节般清晰分明的指骨不动声色地蕴含着暴力感。
只那么一犹豫的功夫,放在地上的花轿微微一沉,在众人惊呼声中,新郎官撩起袍角,黑色皮靴一脚踏了上来。
他半个身体探进来,直将手伸到了她眼皮底下。越秋柏被他惊得心跳都加快了一点,只得赶紧将掌心朝下,轻轻搭上了他的手。
新郎官明显顿了一下,终于屈起指节拢住她的手。冰凉的手指贴在肌肤上轻轻滑过,他一攥紧,就好似只铁钳般箍住了女子纤瘦的手腕。
他用力抓得她有点疼。
没轻没重,粗人一个——越秋柏在心底评价。自己不像是要被他牵去拜堂成亲的新婚妻子,倒像是被他扣住、要被捉去大理寺牢房的犯人。
“轻一点。”她低低出声提醒。
对方置若罔闻,似有若无发出了一声冷嗤。粗糙薄茧摩挲着她的手心,那只大手轻轻一拢,就完全覆住了她的手。从手掌的大小、迈步的距离以及走在身边时偶尔的肢体碰撞,越秋柏估摸,他体格相当高大。
她不再言语。
婚俗仪礼极为繁琐,走完所有流程,已是华灯初上。新郎还要在外面应酬,越秋柏先行进到婚房。红烛静燃,她在布置得喜气洋洋的婚床边端正坐下,一边闭目养神,等着新郎掀盖头。
她在心中反复预演过今夜的情形。
可真到这一刻,还是做不到她想象中的冷静。越秋柏反复回顾自己计划好的一会儿要如何与江岁寒商议和离之事,既紧张又忐忑。
从侯府跟来的陪嫁丫鬟紫苏守在外面,越秋柏静静坐在床边等。
等待行动、等待结果的时间总是格外漫长。不知过了多久,紫苏的声音在外面响起,喊了声:“姑爷”。
她打开房门让人进去,自己退出去了。
随着房门阖上,安静房间里突兀停下的脚步声让人不安,淡淡的酒气被锁在婚房内。
轻纱垂拢,红烛摇曳的火光在床幔纱帐上投下晃动暗影,满室旖旎暗香。隔着一段距离,隔着婚房内静而艳丽的气氛,江岁寒打量着床边的新婚妻子。
前不久牵过的那只手现在放于腰腹前的红嫁衣上,衬得白生生如玉一般。新娘坐姿端庄,背脊笔直,安静得像只木头人。
凤冠霞帔穿在谁身上,在他眼里都一样。江岁寒没有半点洞房花烛夜的心情,扫见放在桌上托盘、用红帕子垫着的玉如意,随手拿起来,在手心里敲了两下。迟迟未动,最终轻“啧”了一声。
他连流程都懒得走。
房间外忽然传来争吵声。
“……正是吉时,你怎好意思去打扰……洞房花烛,多晦气……”
“真是急事!……重大,等着大人回去……”
吵着吵着,蓦然一人提高了嗓音向里面喊:“大人,突发案情!”
那语气急迫无比,一口气说完:“清乐公主被刺身亡!属下等不愿在这时打扰您,但事情重大,请您前去主持大局!”
房间门倏忽打开,穿着婚服的大理寺卿一脸冷色地出现在门口。
“走!”
简洁有力的一个字落下,他立即让下人备马,赶赴现场。新婚妻子没来得及和他见上一面、说上一句话,就被他抛在了红烛暖帐的婚房。
一阵风从打开的房间门灌进去,屋内烛光闪了一下,片刻昏暗。紫苏不便拦他,愤愤不平地走进屋内。
“姑爷他……怎么能这样!”
玉如意好端端躺在托盘里——新郎官连盖头都没掀。
“小姐,您这样美丽又这样柔弱,姑爷怎么就一点都不知道怜惜您?!新婚夜被夫君抛下,这事情一传出去,我们明天就会成为全京城的笑柄。”
紫苏一会儿气愤不平,一会儿又愁眉苦脸,脸上表情变来变去,越秋柏被她逗得有点想笑,幽默回了句,“我虽然美丽柔弱,但他根本没看见我呀。”
小姐被人笑话,连带着她也会抬不起头来,紫苏想象着那场景,都快哭出来了,一边又努力想了想,试图安慰小姐和安慰她自己,“不过没准姑爷办完事就会回来,还有时间完成洞房呢。”
公主被刺身亡不是小事,他今晚大概是不会回来了。
江岁寒的突然离去只让越秋柏松了口气。看她这便宜夫君今天的情绪和反应,江岁寒对这桩婚事也不见得多乐意,如今有了借口,他乐得不回来,她也乐得自在。
不过这就没必要告诉紫苏了。
“也许吧,但那也得是后半夜的事了。你且去睡吧,我也休息一下养好精神,万一他下半夜回来我好服侍他。”
越秋柏面不改色地劝慰紫苏,把她推去睡觉。
她掀起盖头,取下凤冠,解开拾掇得整齐精致、便于戴冠的发型。
新郎不在,倒和她平常自己在家时没什么两样,只是这房间的角角落落,乃至她身上的嫁衣,都在提醒她这是婚房,这是别人家里。
紫苏进出之际屋门打开又关上,带进的凉风让越秋柏有点冷。她脱鞋上床再放下帘帐遮光挡风。红嫁衣仍穿在身上,她和衣而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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翌日清晨,按惯例新妇要给公婆敬茶。天没亮时她就起来了。
初秋早晨天气微凉,打开窗户,有股淡淡潮雾铺面而来。外面是安国公府朱红色屋檐的阔气回廊,鸟鸣微微从柏树上传来。
等待她的,是嫁作人妇所要面对的一切新妇的规矩。
昨夜侥幸逃避一晚,眼下终是要面对现实。再不愿意,她现在也是别人家的新妇。这时候就看出江岁寒有多不靠谱了,洞房花烛夜缺席,连新婚妻子敬茶这么重要的事也让她一个人去做。
他没有妹妹,只有一个在外从军的弟弟,连个能提点她的小姑子都没有,越秋柏心中忐忑,生怕因哪里考虑的不周遭致刁难。转念一想,她迟早要和离,不必费力去讨江岁寒父母的欢心。
她换了衣服,和紫苏一起安排好敬茶事宜,前去拜见安国公和国公夫人。
她根据从下人那里打听到的喜好,给两人分别备了茶。敬茶时,安国公和国公夫人皆形容整肃,看不出什么情绪。
国公夫人同她说了几句话,半是安慰,大意是说昨晚洞房的事他们已经知晓,江岁寒事物繁忙,一心为公,她作为妻子应当体谅他,不要记恨。
末了,国公夫人仔细交代她,“最近他恐怕会很忙,你盯好他三餐按时吃饭。我已叫厨房做了菜,你到大理寺去送给他。”
她应了下来。
敬茶仪式比她想的要顺利,半个时辰后,受到嘱托的越秋柏从带有国公府标记的马车上下来,站在了大理寺门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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