兖州的冬天百木凋零,风烈如刀,偶尔有一两杆湿润的海风从东边吹来,却被巍峨的泰山阻挡,山阴一侧,干燥得肌肤都似能擦出火星子。
入冬后,受冻饿之灾的百姓,不少为千金堂收留,为了容纳更多的病人,排屋重新隔断,每间房内都改木榻为通铺,人员相当密集,再加上城南民宅居多,坊市相连,西风一吹,一着便着一片。
游方雁最先发现了她,追上来,要强行把她拽走:“你怎么还在这里?我先送你出去,这里不能再待了!”
郑筠却自然挽起袖子,把碍事的长裙和挂在腰间的珍珠敝膝一撕,大力士一样搬开了倒下的横梁,将困在房间里的丫鬟半拖半抱拉了出来。
游方雁惊呆了。
摔下来的木梁三臂粗,两丈长,寻常少年搬起来都吃力,不干重活农活的大家闺秀,根本不可能有这样的膂力。
不过似乎是听说这位郑家小姐出于没落远房,或许从小不是养在深闺。
游方雁搭了把手,帮忙把丫鬟搬到空地上,交给逃出来的大夫看护,郑筠晕头转向回身,正好和赶来的护卫撞在一起,立刻抓着他们的手大喊:“救人,快帮我救人!”
护卫们面面相觑。
“还愣着……”
郑筠恍然,郑绥之指派的护兵只负责保护她的安全,若是她安然无恙,这些大头兵是不会冒死救平民百姓的,于是她一咬牙,又冲进了火场。
“小姐!”
郑家的护兵慌乱,只能跟上去。
黑烟熏得泪流,逃命的人睁不开眼,和她撞在一起,郑筠滑到,脑袋磕在门槛上,发髻散开。有人认出了她,在她耳边大喊:“郑小姐,你怎么还在这里?”
声音苍老,依稀是千金堂的胡老大夫。
“我来救人。”郑筠摸索着,抓住胡老大夫的手,把人塞到尾随而来的郑家护卫手里:“把他带到安全的地方去。”
胡老大夫忙道:“郑小姐你呢?”
“看到樊超了吗?”
“火就是从那边烧起来的,恐怕人已经……”老大夫摇头,语气悲戚,“我的药童也在那处,可惜!”
郑筠不多说,推了他一把,见有人拎着水桶进来,赶紧抢过来,往身上一淋,回忆起来时药童带路的方向,冲了过去。她一边冲一边喊:“能跑的直走右拐,不能动的相互搀扶,外面有人接应,快!都跑起来!快帮忙救人,救人!”
她一反寻常的悍勇激起郑家护兵的血性,后者帮着游方雁一起,把病人一个个拖出火场。
因为布施,医馆附近聚集了许多穷苦人,此刻一烧,全都涌了出来,挤在一处。看这风向恐有后患,游方雁只能打开后门,让他们从近路出去,先离开屋舍紧密的深巷。
不一会,几进几出的郑家护卫蓬头垢面地跑过来,放下背上的病人,眼神惊恐:“我找不见小姐了!”
“我去。”
游方雁要比他们更熟悉千金堂的布局,朝胡老大夫看了一眼,又把站在原地跟热锅蚂蚁一般乱走的郑家的护卫推去维持秩序,自己扭头奔赴火场。
“樊——超——”
“樊超你在哪里?”
火起时,樊超刚喝了药,正在屋里休息,他睁眼摇醒了阿潘,让他先跑,自己听见微弱的呼救,掉头回去,发现药童在附近碾药,被掉落的瓦片砸中,晕死过去。
他忙扑上前去救人,把人背在背上,走到一半,胸口开始剧痛。
肋骨断裂,脏腑受伤,樊超身体无法承重更不能大动,应当卧床静养,但他今日不听医嘱,勉强起来走动,伤了根本,此刻又背着个孩子,少说也有五六十斤,当下一口血呕了出来,趴地上老半天起不来身。
就在他两眼发黑,要晕过去时,蓦然见到一道倩影,在明光中辗转,当他看清那张脸时,整个人立马精神抖擞。
“郑……郑筠,先带他走。”樊超仗着郑筠看不见自己受伤,把药童甩了出去。
郑筠接过药童,顶上的檩条从中烧断,半截砸在脚边,半截挂在半空摇摇欲坠,她用力把人拖起,抱在怀中,用背挡住最终还是断落的还冒着黑烟的木头,闷哼一声,扶着石墙,疼得直抽冷气。
火星子燎到衣服上,灼出丑陋的坑洞,并有扩散的趋势,冬天衣服厚实,虽不至于烧到肌肤,但就怕一会在逃生的途中,遭冷风一吹,又死灰复燃,她只能把小童拉到身边,转身往墙上顶,熄灭背后的烟气。
药柜终于被点着,晒干的草药几乎一瞬间被火舌席卷,半墙赤红,如流星坠落,眼看是要倒塌,郑筠使出浑身力气往外冲,却预感到那些大家伙若砸下来,铁定要断去樊超的后路,当下一回头。
“樊超,你先出来!”
樊超不客气地喊:“你先走!”
郑筠犹豫不前。
这时,游方雁从天而降,把房顶捅了个窟窿,慈悲剑破开半墙,把她从窗户后生生拽了出来:“别发呆!”
郑筠被拽得跌在廊下,脚下打滑,摇摇晃晃半晌站不起来,游方雁没敢松手,提着她大臂给她支撑,郑筠得以在地上借力撑了一把,却觉得掌心粘腻,摊开手一闻,骇然发现地上淌着的不是水而是桐油。
有人蓄意放火。
郑筠脸色发白,来不及细想,伸手抓了一个担心她安危,跟着游方雁摸过来的护卫到身前,指着门内:“来得正好,屋里还有一个,快把他背出来。”说完,自己抱着药童,跟在游方雁身后。
西风凄厉地呼号,木制排屋终于承受不住,半面屋顶连带着墙壁轰然倒塌,护卫与樊超同时向外一扑,撞破窗户,从廊下滚出,一路滚到院子里。
游方雁招手:“此地不宜久留。”
几人匆匆出了后门,市亭已调了人来,在坊间进行隔断,防止大火烧过界。
当日傍晚,幸运地下过一场雨,火势渐熄,胡老大夫带着孙儿和徒弟,领着还能走动的病人,收拾残局。
郑筠则顶着张满是烟灰的脸帮忙清点人员伤亡,阿潘最后没能跑出去,在火场中窒息,附近几个跟着樊超的少年火起时帮忙救人,伤亡过半,樊超伤势复发,昏死在街上,一个时辰后方才醒来。
郑绥之闻讯,派人来接郑筠回家,催了几次都被断然拒绝。
郑筠向市亭的人亮明身份,要了间干净的屋子,暂作歇息,樊超醒来时听见她哭哑了声音在和丫鬟说话,地上摆着几具盖着白布的尸体,举目不见同行的少年,心里发慌,扶墙走出来,伸手去撩脚边的布。
丫鬟恍惚间瞧见他的动作,下意识尖叫:“小姐——”
郑筠回头,想要打开他的手却来不及,樊超看到了阿潘的脸。
后者难以置信地抬头,郑筠双眼红肿,疲惫地冲他摇头,却没能阻止他辨认每一具尸体,眼泪似乎又要夺眶而出。
都被烧死了啊!
樊超脑子一片空白,他脚步发虚,踉跄向后跌了几步,却在郑筠朝他冲过来的瞬间,矮身一让,佝偻着身子,朝沉甸甸的夜色中走去。
“樊超,你要去哪儿?”郑筠大喊。
“把屋子让给需要的人。”樊超没有停下脚步,郑筠给丫鬟交代了两句,也不等游方雁回来,快跑跟了上去。
拐了四道弯,穿行过五条小巷,樊超在临近城墙根的一处破院停了下来,郑筠扶着门口,已经缺失大半的石狮子喘气,隐隐有预感,那日在千金堂后门流连的小孩,或许就住在这里,他着急来此,这当中必然有阿潘或者其他蒙难的少年的亲人。
“你是想把他们带过去相认,对吗?你别再走动了,我去找人来帮……”
随着那扇残破的大门被推开,荒庭之中,横尸遍地,郑筠震惊得说不出话来,阿辛三岁的妹妹,还有那日非要给她磕头的小男孩,都在其中。
樊超不住地发抖:“是,是谁?谁干的?”
郑筠从背后冲上去抱住他,生怕他做傻事:“樊超,冷静,千万冷静!”她环顾四周,确认活口,偶然发现跳动的手指,立刻推着樊超走过去:“先救人。”
“谁动的手?”樊超跪在地上。
“是……是……是闻家、李家,还有……”
“有郑家人吗?”
郑筠的心都提到嗓子眼,哆嗦着,握住那人的手,整个人如随风摆动的苇草。
对方没有正面回答他,却也没有点头指认,只断断续续地说:“超哥,他们抓走了文香姐……还不够……又在城中搜寻孤儿,以为乐属……我们,怎么可能会去帮他们种地……就杀人……威胁……你要……帮……报……报……”
吊着一口气,那个仇字始终没能出口。
郑筠瘫坐在地上,胃里一阵紧缩,先是有人在千金堂泼桐油,冲着樊超和阿潘所在的屋子放火,是强抢民女不成,还要烧死家属灭口,如今这光天化日之下,竟又生出了逼良为娼,私纳佃客,豢养奴仆的恶事,简直岂有此理!
“好,报仇!”
郑筠抢声答道,一把握住孩子的手,对方嘴角一咧,不再动弹,恨意却写在合不上的眼眸之中。
“郑小姐!”
天上隆隆作雷响,郑筠头也不回地离开,樊超担忧地望着她远去的背影,闭上眼睛。
注:乐属就是免奴为客者,本质上就是把人归为佃客,私有化
明日有更新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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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0章 第40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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