幻夜中的须弥境，较之白昼时分更为可怖。
云成了絮状，沉沉挂在天际，一坠不坠。黑暗无情地淹过来，衬得远处稀疏高矮的树，成了一个个擎着魔爪、步步逼近的鬼魅。
四象星宿阵内不与外界相通，听不见风声，更不闻什么杂音，处在这一片死寂里，蔺开阳的心反被无形的焦虑牵引，总落不到实处。
梢头一盏灯明明灭灭，浮光霭霭，柔和了眉眼，手中的镇斗紫微盘受灵力驱动，篆刻的铭文散发出浅弱的光。
他的视线追随中央光滑的勺器兜了一圈儿，往勺柄最终所指的地方望去——
夜色昏昏，芳丛摇曳。
恰在这时，额前发丝跟着微微拂动，蔺开阳伸出手，指尖乍然裹上潮湿的凉意。
是风，也是雨。
是从阵外吹来的腥风血雨。
他止不住喉结一滚，急道：“快起来，阵破了！”
商尤芙耳力最好，也睡得最浅，她一骨碌爬将起来，一边环顾四周，一边问道：“怎么回事，阵怎么会破呢？”
话音未落，她的脸色变了又变。
怪物嘶吼声、枝叶摩挲声，夹杂着令人牙酸的咀嚼声，如倾潮之水，悉数钻入耳里。
重新感应到生人气息的花妖卷土重来，一批接着一批，不断在围拢。
“唰唰唰——”
蔺开阳袖中红线根根射落，制住近前零星几株妖花，口中道：“只有一种可能。”
“我们之前见过的那个大阵，它的范围在不断扩大，压制到这边时，因等级远在四象星宿阵之上，罩住我们的屏障轻易便破了。”
谈明允抖了抖腿，将枕在自己膝上睡得正香的谈多喜唤醒，拔刀在手，说：“此地不宜久留，快撤离此处——”
“你们先走，我殿后！”
谢来芳斩下袭来的一支妖藤，沾染绿血的长剑于半空挽了个剑花，护在众人身后。
他们且战且退，因妖物数量太多，一路耗费精力，走得无比艰难。
刀气震飒，捣碎列立的勾齿，又躲过致命一击后，明允腕上发颤，忍不住道：“去年我入须弥境时还没有这些玩意儿，究竟是哪个天杀的在搞鬼，看这架势，怕是不取下我们性命，绝不肯罢休。”
商尤芙“欸”地叹一口气，也张嘴骂道：“学宫中多半藏了妖族的奸细，偷偷埋下这么多妖种，真是好手笔啊，也不知有什么不可告人的目的。等本姑娘出去，非把他揪出来撕烂！”
听罢他们怨声载道的几句，谈多喜脑子一转，若有所思地道：“幕后之人处心积虑布置好一切，难道只是为了杀几个弟子取乐？”
“你这是什么话？几个？三十多条人命呢。”
本次试炼尚未见分晓，算上他们在内，无法脱离此处的弟子竟还有这么多。
谈多喜哂笑一声，对商尤芙的话不以为意：“嘁，这时候装好人给谁看？”
转而又道：“你们说，他会不会是想用我们来祭阵？譬如用以聚魂养魂的周天濯灵阵，和失传已久、用以夺舍换命的鸿蒙斗转阵，皆需要大量生灵血祭。”
“在外面总归不方便动手，进了这小境界可不一样，人为刀俎我为鱼肉，我们的魂魄血肉便成了那人可随时取用的一盘菜……”
猜测有理有据，还算立得住脚，可他的一番形容，却听得谢来芳几人神情错愕。
蔺开阳皱了皱眉，问：“这些都是谁教给你的？”
方才谈多喜提到的阵法，阴邪歹毒至极，俱是魔修的手段，早被仙盟列为禁术，相关典籍多被束之高阁，身为正派名门的萧家断不可能会用，教习们自然也不会教。
而没了这些途径，要了解得如实透彻，着实需要一点手段。
容窈便是他知晓它们的手段。
在世人眼里，容夫人困于后宅，是个不谙世事的温柔妇人，可只有他知道，他的娘亲是一位见多识广，且行事狠辣的女子。
谈多喜未料到蔺开阳嗅觉如此敏锐，苦想着搪塞的借口，一时缄口结舌。
正在这时，忽听得“轰隆隆”一阵巨响，山林剧动，异香扑鼻。
这气味好生熟悉！
谈多喜下意识闭了呼吸，抬望眼，见身边同伴一个接一个地倒下，才蓦地记起那一晚在通天井旁，自己也是着了此道。
来不及了。
厚土地陷，脚下寸寸开裂，一道道地缝顷刻将几人吞下，深深入里，谈多喜一行登手登脚地挣扎，一行慌忙去拽明允衣襟，却被腥臭的泥土强行隔开。
他颠簸挣扎不知多久，叫连番的地动裹挟得耳鸣目眩，分不清地北天南，等一停下，更觉腹中作呕，几欲不能站。
“咳咳——”
谈多喜捂着胸口咳喘两声，眸子里涟涟泪水，洗刷得一张脸成了花猫，再抬眼时，四下位置已大变了样！
这里是哪儿？
他不应该在地下么，怎么昏昏沉沉的又被抛到了上边儿？
附近空无一人，没有发现花妖出没的痕迹，更不见什么血肉残肢，与之前生死一线、惊心动魄的场面相比，仿佛置身在一片世外桃源。
谈多喜脚底踩着一片倒伏的野花，身前是几块孤零零伫立的巨石，一道银色的光圈将他和这些石头圈住，令他有些不敢妄动。
暂时应当无碍，还是先养精蓄锐罢。
之前赶了许久的路，他可再没力气去找其他几个倒霉蛋。至于他们是死是活……听天由命罢，与自己也不相干呐。
如是想着，谈多喜扯了扯嘴角，将一切抛之脑后，心安理得地打算找个地方好好睡一觉，可稍往前挪动几步，便牵扯到身上的伤处。
“嘶——”
怎么折了好几根骨头。
他呼吸加重，默念着“长痛不如短痛”，随即心下一狠，强行扭动关节，在更加难耐的疼痛里，令骨折的几处一一复位。
又拿凌天带穿过金臂环，往巨石那棱角处一搭，便跃上顶部，安然躺下。
……
“砰！”
谈多喜被耳边的骚乱惊醒，惶惶然吓出一身冷汗。
他眨着眼，慢吞吞从储物袋里摸出一张符箓，轻轻念出隐身术的口诀，方才翻身坐起。
虽说它只能维持半个时辰，不过用了比没用要好，谨慎一些总没有坏处。
天色依旧黑沉得可怕。
谈多喜屏息凝神，偷偷瞄过去，虽说目力远比不上蔺开阳，可因着那道诡异的光圈，足以看清下方是何情形。
只这一眼，他便立即端正了姿态——
朦胧的烟尘里，商尤良抱阮而坐，他姿态慵懒，一身衣物艳丽如覆彩流云，席地散开。
观他的动作，好似不是在与谁苦战，而是去哪个花楼消遣来的，过于恣意悠游。
再看，另有一个半遮面，修长纤细的身影，围着青年久攻不下。
应当是位女魔头。
她出手鬼祟，攻势急切，猖狂深厚的魔气毫不遮掩，可无论从哪个方向攻去，商尤良都防守得天衣无缝。
不，不对。
他看错了，是商尤良在攻，那魔物反而正在防守。
尘土飞溅，山石炸响，在这剧震的杂音里，夹带着无比曼妙的阮音。
起调柔柔，低低几声，随后音色轻悬，带出阵阵清澈的浮响，勾勒起引人遐想的浪荡。
“铮铮……”
拨弦声萦绕回环，半遮半掩，从清澈转为绵软，明明只是死物发出的动静，却活灵活现地颂出个撩人心魄的荡。
像在代替它的主人，亲口道出一句句轻浮中又带着压迫的喘息。
好不正经！
怎么会有音修专谙此道呢？
色是刮骨刀，欲是**剑，他习的音强硬霸道，色中带欲，直直往人心头插去。.
分明不在床笫之间，却像是在交欢，在与他坦诚相待，恨不能将自己的所有脆弱袒露在他眼前，将整个人全权交给他。
想去依靠，想被他拥抱，被他贯穿……
绝妙的攻心之音！
听着听着，谈多喜腿软了下来，重新倒在那巨石之上，喘息不住。
如此过了一炷香的时辰，再昂首观战，发现那魔修果然也没好到哪儿去，已收敛周身锋芒，背靠着因二人交手碎开的石垣。
商尤良不知说了句什么，勾得那魔修恼羞成怒，又或是自知已达不到目的，便如烟般匿去踪迹。
她前脚刚走，后脚商尤良便猛然吐出一口血，他不再稳坐如钟，身体摇摇欲坠，一副风一吹便要垮下的样子。
“轰！”
碎石漂浮，未被波及到的巨石也缓缓挪动，谈多喜牢牢扒在那上面，心提到嗓子眼。
千万不能掉下去！
他可不愿和这位刻薄的教习碰上。
可算一算时辰，隐身符箓差不多快失效，谈多喜恨不能青年赶紧晕死过去，自己好溜之大吉，却见那女魔头杀了个回马枪，又打过来！
是阵，这些石头在垒阵。
商尤良同样察觉到，面色更难看几分。
他徒手拔了阮弦，指尖的血将它们染得变色，这一次，已然到了破釜沉舟的境地。
曲不成调，弦不成音。
他拨下的音浪没了万分之前的威力，只是谈多喜听在耳里，脑海因这捉弄人心的阮音，沉沉浮浮，无端记起幼年往事……
他枕着青姨的蛇尾在林中安睡，母亲提着灯将萤火虫引到一块，逗弄他玩闹，她告诉他，每当黄缇树开始结果，便又能见到爹爹。
容窈的柔情仅限山中那些岁月，待回到崖州，一切都不一样了。
那些记忆已然模糊，怎么此时此刻竟如此清晰，清晰得好似发生在昨日，令谈多喜忍不住一回想，便潸然泪下。
他止住抽噎，抹了一把满脸的泪水，不知下方发生了何事，明明抓住机会的魔修倒落了下风，在受了商尤良重击后，终是落荒而逃。
随后青年拾起散落的阮弦，一一破了阵势，阵法停止运转的下一刻，他手臂一振，整个人摔倒在地，不省人事。
那会子随着这石头转了许久，谈多喜脑袋晕得厉害，缓过一阵后，他攀着凌天带荡下来，一行抚着下巴，一行得意地盯着昏厥的青年。
商尤良。
最爱打压贬低他的贱人，怎么就这么巧，落到自个儿手上了？
呵呵，狗嘴里吐不出象牙，该打。穿得这么花里胡哨，碍眼碍眼碍眼！
谈多喜望向他的目光满是怨毒，忍不住来到对方身前，拿脚狠狠踹了几下，越踹越是起劲。
又踩着那绮丽又轻薄的衣料，在上面留下一个又一个显眼的脚印，满意地欣赏自己的杰作。
还不够，远远不够。
谈多喜舔了舔唇，慢慢跪坐在他身边，手指捏住商尤良耳廓，揪得那白皙的地方通红。
耳力绝佳如何，是天之骄子又如何？
既然听不懂自己弹的曲子，分不清好赖，这双耳朵留着有什么用？不如割掉好了……
谈多喜“噌”一声拔出匕首，森寒的刃光晃照在青年脸上，映出分明的轮廓。
这样一张英俊锐气的脸，不知道缺了五官会是什么样子呢？
他倒是有些好奇了。
刀尖对准商尤良的脸，连手也不曾抖，说落就落，可下一瞬，那双桃花眼蓦地一睁，骨节分明的大掌空手接下白刃！
商尤良一字一顿，阴沉的声音几乎吓得他魂飞魄散——
“小毒妇，你还真是心狠。”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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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5章 对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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