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色暗了下来,各家各户都点了灯,庆祝节日到来。
各家都冒起了烟柱,好闻的饭菜香味飘扬在大街小巷,屋舍里传来了欢声笑语。
灶火节是北州的大节,是阖家团圆的喜庆日子。
可惜陈宅今日是喜庆不起来了。
冯老精心准备的一顿晚饭,没人能笑着吃完。冯老也很惆怅,还好陈遇回来的早,叫他晚些做菜,否则这菜放上半晌,该凉的凉,都不好吃了。
但他又不敢说话,只好坐在院子里剥蒜。
陈遇关了堂厅的大门,以免被家里人听见了闹心。
关渐鸿的伤已经包扎好了,小婵以前常给兵营里的兵士们包扎,这点小伤自是难不住她。
就是陈遇下手太狠,把那两柄小刀拔下来的时候,关渐鸿痛得都快晕过去了。
好在家里还有止痛的药粉,是当年陈遇留下的,小婵一股脑地都倒上去了,这种撕裂伤,就算拔出刀止住血,还会疼上好几天。
“久仰大名啊,飞鹰大人。”陈遇睨了一眼关渐鸿,带着厌恶。
道纪坐在一旁,看陈遇坐在正堂座上,颇有些大家长的味道。若不是关渐鸿有伤在身,应当是跪在地上的。
“就别说这些恶心人的话了。”关渐鸿脸色苍白,坐在三步远的另一方。“你想问什么就直接问吧。”
道纪目不转睛地盯着陈遇,生怕他问出什么大逆不道的话来。
“那就从头开始,你怎么成为的飞鹰。”陈遇沉声问道。
关渐鸿知道这件事对陈遇的打击最大,而陈遇是那种一道见血、不喜拖泥带水的人,他一定会这么问的。
“因为飞鹰的背后,是当朝圣上。否则在短短几年内,飞鹰的耳目怎么能在北方只手遮天?所有消息的进出皆由我控制,包括陈惘的消息。我没透露给你,是陛下的意思。”
陈遇被他的坦诚灼伤,脸上一阵青一阵白的。
他想过是太子布的这个局,或者是徐亨。
不,徐亨没这个本事,或者是徐珀,在皇子里最关注北州局势的就是徐珀,可是徐珀在朝内势弱,派不出这么多的人手来。
兜兜转转,他曾在揣测太子的时候,轻飘飘地想到过徐帝,只是陈遇觉得可能性很低,他又何必呢?
原来泱泱众人,最忘不掉北州战场、北陈营还有昭王的,是徐帝。
“他才是最忘不掉的那个人。”陈遇长叹一声。
“谁忘得了呢?”关渐鸿扯着嘴角笑笑,笑容相当难看。他想到的那年策马飞扬的陈遇,而不是那些分久必合的鬼话。
“那你以飞鹰之名,与我合作,也是陛下的意思?”陈遇对此有些看不懂,既然是徐帝让关渐鸿来监视北州,理应绕过自己才对。
关渐鸿沉声:“自然不是,此事是我私下做的。”
“为什么?”陈遇蹙眉,关渐鸿从不做吃亏的事,“图什么?”
关渐鸿侧过脸去:“为了给自己留一条后路。”
“这条后路,自然是我。”陈遇哂笑,这一颗芝麻一粒米,关渐鸿可真是算的清清楚楚。
算得他毛骨悚然。
“陛下重用你,也会握住你的把柄,他对我也一样。”关渐鸿冷笑道,“他向来如此。”
关渐鸿打定了主意把徐帝,自己的顶头上司、北朝之主给卖了:“是,他知道陈惘没死,却不告诉你,又留着陈惘,就是为了有朝一日针对你。”
陈遇愣了愣,难怪徐帝对自己爱摆谱的脾气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原来是早有了后手。这鱼儿再怎么跳,也跳不出一方池塘,更何况手中还有鱼饵在。
“那你的把柄又是什么?”陈遇又问道。
关渐鸿看向门外:“还不够明显吗?我的出身,我的地位,皆由陛下所赐,若我不依从他,我的一切皆会被收回。”
陈遇无言以对。
养一个权臣,再把一个权臣的罪证牢牢掌握在手里。
这样一来,权臣就是自己手中的提线木偶,让他往西,便不敢往东。
这便是徐帝的手段吗?
看陈遇的脸色应是难以接受这从头到尾的算计,来自徐帝,又来自关渐鸿。
道纪接下了话头:“可为什么陈惘是被徐亨抓到的?”
“因为陛下有个傻儿子,以为自己运气好抓到了陈遇的把柄,就满心欢喜地呈给了陛下,还以为是自己比别人聪明,殊不知,他破坏了陛下布下的局。”
时至今日,陈遇总算理清了此时发生的全部真相。
徐帝利用关渐鸿这个北州外线盯着陈惘,是想有一天能把陈遇彻底推下权力的悬崖。
可这些秘密在传送途中被徐亨截获,他以为自己终于有功可立,沾沾自喜地在徐帝面前显摆。
却不知道,他提前抖露了徐帝的杀手锏。这个罪证若不在合适的时机出现,反而没用,陈遇有的是脱罪的证词。
若时机合适,徐帝亲自出手把这个罪证压在陈遇头上,那么陈遇才是真正的跌落万丈深渊,粉身碎骨。
难怪面对徐亨的质问和咄咄逼人的态度,徐帝总是轻轻揭过。
徐帝根本就不想让徐亨提起这件事,那无异于揭自己的短。
但陈遇又敏锐地捕捉到了一个关渐鸿没有提到的点,“那是谁把风声透露给徐亨的?”
关渐鸿笑了:“他就不能是自己发现的?”
“他哪儿来的势力在北州?”陈遇听着都想笑,徐亨最多就是在朝内搅弄搅弄,真要离开了北州,只有被人骗的份。
“猎鹰告诉他的。”
陈遇愕然的眼神终落在关渐鸿的脸上,只一刻,他又移开了,“猎鹰。给陈惘钱,去筹措粮草和军器的,也是你?”
眼前年纪轻轻的关渐鸿,究竟有多少身份,多少算计?
陈遇顿时感到北州的夏夜那么闷热,就像是在金陵那样,令人喘不过气来。
他看向道纪,企图找一些别的话来说,道纪用眼神接住了他,让他在窒息之前换上了一口气。
关渐鸿又道:“是我,那账目本就是我让陈惘记的,为的就是有一日,拿给徐亨,或者太子看,是谁都行。”
陈遇强敛心绪,这才定神道:“这和陛下的立场相悖,不是陛下让你做的。”
关渐鸿一滞。
“将军真是聪明啊。因为那是关千星的钱,是我给陈惘的。”关渐鸿忽然感知到了陈遇的直觉,那种似乎来自战场的下意识反应。
“为什么?”陈遇终于忍不住了,小声喝道。
关渐鸿很平静:“陈惘只是想组织一个边境护商队,护送进出商路的夜蒙商人,没什么坏心,甚至是出于仗义,如果是你,不会资助他吗?”
陈遇反驳道:“你太矛盾了,关渐鸿。你襄助陈惘,是出于好心,与此同时,却无情地利用他。”
关渐鸿耸肩,忽然撕扯到了伤口,一阵刺痛令他眩晕,他换了个姿势,让自己尽量放松。
“无情,有情。”关渐鸿感叹道,“你们总是这样想吗?”
道纪忽然被这两个词触动,目不转睛地看着关渐鸿。
人有情,道无情。
人无情,道有情。
在这些纷纷扰扰,层层叠叠的谋划之中,道纪望见的是最初的起点。
“容我打断一下,关大人,陛下许了你一切,可最后你背叛了陛下,为什么?”
关渐鸿的眼神变了,他本是戏谑地嘲弄着,将一切阴谋的前因后果打着转抛给了陈遇。
但言辞间多有迷惑,好似是想让自己成为一个立场摇摆不定的佞臣。
可道纪不同,他拨开了层层迷雾,问到了最核心的一点。
为什么背叛了陛下、相助陈惘,再利用了徐亨把陛下手中的罪证给毁了?
这于他而言,有什么好处?
他所图的不是升官发财,那是什么?
道纪不认为关渐鸿是个飘忽不定的墙头草。
这一切的一切,看似一桩意外接着意外,却完全由关渐鸿一人把控。
关渐鸿笑了笑,这回是在讥笑他自己:“国师大人当真是心思澄澈之人,一句话便戳透了关某的话机。”
陈遇还没想通,眼神不定。
“因为我在追逐一颗星星,一颗北州寂寥天空中最明亮的朗星,我总想着有一日,可以同它比肩,可后来我发现,凡人追逐星星,星星追逐月亮,一切都是愚不可及。”
道纪听明白了,心情却很沉闷。
他也曾想过,这世上仰慕北陈营前锋大将军者无数,怎么就不能多他关渐鸿一个呢?
只是心中有些失落罢了。
“我先出去了。”道纪起身欲走。
比起直面关渐鸿接下来的话,他宁可逃避。
陈遇沉默地拉住了他。
对上他温柔坚定的眼神,道纪更加生气了,“我不想听。”
陈遇的眼里露出一些迟疑和愧疚,闷声道:“留下陪我,好吗?”
这是他为数不多的央求。
道纪心软了,他赌气似的给自己倒了一大杯热茶,一时半刻凉不了,茶杯上不停冒着热气,像自己难平的心绪。
他们二人亲密的怄气刺伤了关渐鸿,他平复了片刻,才继续说道。
“将军在北州为官多年,应该多少对北州关氏有一些了解,凡是关家血脉,男丁皆是体弱,性格恶劣,难以同女子共育子嗣,加上北州女子爽辣直率,不喜这样的关家男子。”
陈遇自然是听说过的:“不过是些坊间流言罢了。”
关渐鸿笑笑:“自古以来,坊间流言都是真的,或许不全然是真,但不会无故疯传不是吗?”
陈遇不解他意,似在考虑真假,但接下来的隐秘超乎了他对关氏的想象。
“所以关氏的男子,大多会在出生时就找几个书童一起长大,为的是多长些男子气概,也有个玩伴。这在富家子弟中并不罕见,”关渐鸿轻描淡写道,“但这些男孩并非只是陪读,而是陪侍。”
道纪愕然的眼光落在关渐鸿的脸上。
虽说的风雅,但陪侍二字……其中的意思自然是,除了陪读,还要在需要的时候,陪少爷行床第之事。
“有些表现好的男孩,会被赐姓,收为关氏的养子。”关渐鸿语气平淡,似乎说的事和自己无关。
陈遇的脸色一下变得难看,他以为关渐鸿只是日子过得清苦,被人为难,没想到他为了为官入朝……付出了如此骇人的代价。
“有时候,一个书童并不只侍奉一位少爷。也会侍奉老爷,或者夫人。”关渐鸿没抬头,他第一次和别人说起这些事。
第一次便是和陈遇说,即便面上再平静,他的内心仍然难堪,就好像当场脱掉了最后一条渎裤,如同那时……
陈遇站了起来,脸色冷如深潭,他几乎要把桌子拍裂:“不要再说了。”
屋内的气氛登时如同落入冰窟。
关渐鸿顿了顿,他在朝时从不看任何人的脸色,如今也是:“你也觉得龌龊吗,陈大将军?”
陈遇的眼神黯淡下去,他不觉得,但他说不出口。
“为官还是为娼,于我而言又有何异呢?”
嘭,道纪碰落了一盏茶。
陈遇怫然大怒,气得把凳子踹飞出去,撞在门上,发出轰然巨响。
“关渐鸿,我没有看不起你,但是你没必要在我面前作贱自己。”
“侍人以色又怎么了,难道你有得选?你是有本事,有才华的人,不是只有那些东西!”
一时寂静,鸦雀无声,唯有院内柴火声哔剥作响。
这一刻,关渐鸿才觉得自己眼里积了泪,他还以为自己的眼泪已经在哪一张床上干涸了。
他偏过头去,眼泪在眼眶里,并未落下:“将军,你还是和那时一样。”
“……”
“像是从未见过阴暗的角落。”
关渐鸿丢下一句话,起身走了。
没给陈遇挽留的机会,他知道陈遇是不会挽留他的。
因为那个热烈的人已经找到了自己心头的那轮月亮,清幽、冷傲……那个人的眼里容不下沙子。
而那轮月亮高悬在夜空之中,不为谁亮起,也不为谁停留。
“我很可怜,你也一样。”临出门前,关渐鸿这么想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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