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气渐渐暗了下来。
陈遇忍受不了宁非物的鼾声，稍微吃了两口就带着酒去楼下喝了。
人多的地方消息就多，陈遇粗布粗衣，看着极像是本地人，还会说几句漓泉话，和人聊上几句酒混熟了。
反倒是道纪，打眼看去就是个世家子弟，坐在那里鹤立鸡群的，就算是有心攀谈，对他也是有所提防。
他又要了一碟花生米和一盘凉菜，省得自己看着真像个喝闷酒的。
陈遇的耳朵虽然放在周遭，但心思在楼上厢房，因此心不在焉的，连人和他搭话都没反应过来。
“老弟呀，你这看着年轻哇，是漓泉来的？”
一个约莫中年的庄稼汉子路过，打量了陈遇一眼，停下来好奇地问。
陈遇抬眼，露出一副憨厚模样，应了一声：“是啊，老哥，这不出来做事嘛，我家在漓泉呢。”
庄稼汉咧嘴一笑：“要说还是漓泉的少年人多，我看咱们九曲，都是些老头老太，真没意思！”
陈遇扬眉：“您是九曲的？”
“对啊，这流风集多热闹，不得去漓泉凑凑热闹？”
陈遇笑道：“您这是去漓泉，我正要去九曲呢，家里人叫我去买点花茶，你说这九曲有什么茶啊？能好喝吗？”
庄稼汉面色一凛：“欸，小伙子不懂了吧，咱九曲啊，还真就有茶叶。咱们摘那个罗布麻的叶，做成茶喝，罗布麻也是一种药，能解暑气，我们都管它叫茶麻，可稀罕得很呢。”
陈遇随口一编，居然还真给他蒙着了，他惊喜道：“真有茶叶？”
“我还能骗你不成！”
“您跟我详细说说呗，我请您喝酒。”
一听到喝酒，那庄稼汉来了劲：“那茶麻呀，只在夏秋才有，夏天开花，那一片片的，可美啦，大人带着小孩儿去看，姑娘约着相好去看，到夏末呢，就采叶子，做成茶。”
陈遇心想：难道这关家大小姐在九曲，就是因为看上了九曲的茶麻？想做些茶麻的生意？
这罗布麻药茶在本地多见，但在别处，尤其是南方，怕是闻所未闻，若能卖到北耀城或是金陵，想来也是门极好的生意。
陈遇又问：“那您知道，这茶麻哪家的好啊？”
他摸着下巴想了想：“本地有家老字号的茶舍，叫红九曲，开了得有四五十年吧，卖的贵。最近又新开了一家，是个漂亮娘们开的，叫什么花缘茶馆，好像就是你们漓泉来的。”
陈遇这下心里有数了，这花缘茶馆八成就是关玉珍开的。
这消息真是来得毫不费劲，也是，在小城镇里，来了什么人，开了什么新店，用不着半天，全城都能传遍了。
加上又是长得漂亮的女人，多少都有点添油加醋的揣测。
“多谢老哥指点，这坛酒我送您喝了，我这喝得有点晕乎了，上楼歇会儿。”
那庄稼汉喜笑颜开，撕开酒封闻了一口，连连谢陈遇。
陈遇又想，他们出入沙门客栈的消息会不会也传入了关渐鸿的耳中了呢？关渐鸿只是受伤，没杀人没放火，玄澄子总不能把他也五花大绑关进柴房里吧？
陈遇起身去客栈外散了散酒气，又去看了飞燕，喂了些草料，这会儿天已经完全暗了下来。
沙漠的星星似乎格外明亮。
远离了客栈的喧嚣，周遭一下变得寂静起来。
陈遇有时候觉得，沙漠永远是无声无息的，是一种更古不变的孤独。
所以他们北陈营隔三岔五就会点上篝火，围炉夜谈，便就是想用火光的温暖来消解夜里寒冷的孤独。
想着想着，陈遇不知不觉走上了最近的一处沙丘。此处沙丘极陡峭，但站在最顶端可以看见更远处的沙漠，如同凝固了的海浪，层层叠叠。
微风吹过，迎着明亮的月光，可以清晰地看见赭褐色晶莹的沙子在空中盘旋漂浮。
陈遇一时出了神，静静地站着。
忽然身后的沙地传来了动静。
陈遇猛然回头，见到了一个人手脚并用地从下面往上爬，爬了两步还滑下去一步，属实有些滑稽。
陈遇轻笑了一声，笑道纪没来过沙漠。
道纪已离他不远，听见了这声笑，暗想是谁金陵被一碗泡泡馄饨迷得走不动道，自己没来过沙漠有什么稀奇的，居然还嘲笑自己。
见他眉间生出恼怒来，陈遇不逗他了，忙伸手拽了他一把，免得走的两步还没滑下去得多。
等他站稳，陈遇又同他讲了一下花缘茶馆的事。
“嗯……虽有了消息，但我们去直问关家之事，她会如实相告吗？”道纪问。
“很难，”陈遇坦言道，“但陛下只许了我几日时间，若这几天没查出什么结果，此事会交办给别人去查。凭借关家在漓泉的势力，多半也是大事化小，轻轻揭过，随意拉几个顶罪的人处置了。”
“你有办法？”道纪拍了拍漏进袖口的沙子，把它们从袖口里倾倒出来。
“时间不多，与其和她周旋，不如直接问问关玉珍想要什么，反正这滔天的权势，咱们陛下白给的，为何不用呢？”
道纪笑着摇头，这听着确实是奸佞权臣会说的话。实话说，这一般人所求的东西，不过是钱财、权力。
陈遇确实给得起。
就算关玉珍想做贵妃娘娘，估计陈遇都能想法子给她塞进后宫里去。
“走吧，去看看宁非物睡醒了没有，他是一点儿心事没有，倒头就睡。”
道纪点头，伸腿便想往下走。
可没想到这沙丘易上难下，道纪一时不知道往哪儿下脚，那些一脚深一脚浅的坑已经被新沙掩埋了，变成了全新的沙漠。
道纪试探性地踩了一脚，发现还算稳固，便放下心来。
可没想到第二脚就踩了个空，陡峭平整如同悬崖的沙地让他无从找支点，重心不稳，他顿时头一仰，往后跌去。
陈遇啧了一声，他迅速打量了周遭，这一倒恐怕道纪会直接一路滑落到沙丘底下，然后摔个底朝天，没来过沙漠的人大多这样，摔个几次就学会怎么走了。
不过他看不得国师大人被摔得狼狈的模样，迅速地伸手去捞道纪。
结果陈遇也小看了这轻飘飘的沙砾，他被滑落的道纪硬是拽了一个踉跄，仰面朝下，眼看就要和道纪一块儿摔到沙丘尽头。
陈遇倒吸了口冷气，想着这还真是流年不利，自己怎么还能在这种地方栽跟头的？
可他到底是在沙漠行走过的，知道这种情况多半是没救了，他被道纪一拽一拉，失去重心和支点，在飞速滑落的过程中，眼睛鼻子嘴里还会呛进沙子，最后双双在丘底撞晕过去。
但陈遇向来不是束手就擒的人，他一脚揣进沙坡，登时滚落的速度缓了一刻，他眼疾手快，在半路打了个挺，把道纪拽进了自己的怀里。
此时漫天的黄沙飞扬，如同沙尘暴席卷。
道纪已经被沙子迷了眼睛，摔了个七荤八素，头晕眼花，只能无助地挣扎，凭空挥着手，企图抓住什么。
“嘶……”陈遇被无知无觉的道纪抓了一道，脸上顿时火辣辣地疼。
“祖宗哎，别动了！”陈遇抱怨道，自己才是被拉下水的那个，结果自己还要救人，还莫名其妙挨了一巴掌。
道纪居然真的安静了下来，在陈遇怀里缩成一团。
陈遇见状当机立断，连连蹬腿，在沙坡上划出一道深坑，以此来减缓速度。
终于两人在跌落到丘底时，慢慢停了下来。
“咳咳咳……咳咳咳……”
陈遇方才早就闭眼闭气了，只有道纪这种初来沙漠的人，一旦慌了神，就会大口换气，这下更是呛得厉害。
他好气又好笑地盯着道纪，“抓我一脸，你属猫的啊？”
还好只是轻微的抓痕，不然不知要怎么被人笑话？陈遇松开了他，把道纪拎起来摆在地上，起身拍着身上的沙子，这下好了，衣服里全进了沙，抖都抖不完。
“咳咳咳……”
道纪一边咳嗽一边揉眼睛，这沙子迷眼，根本止不住眼泪。
这沙丘实际内里松散一片，道纪这初来乍到，便被摆了一道，其实滚落下来最多摔个屁股蹬，只是这丘底有些碎石，若是撞到石块，怕是要伤筋动骨的。
“是我……咳咳……大意了。”道纪没料到如此陡峭的沙丘会如此骇人，尤其是两人引起的沙砾飞扬，好一会儿才平息。
“这沙丘太陡，不能直着下来，要随着坡度，仰身贴着沙丘下来，才不会摔。”陈遇说。
见他咳嗽流泪不止，陈遇蹲了下来，情况比他想的严重些，“你别动了，揉来揉去都是沙子，还是回房间洗漱吧。”
陈遇捧着他的脸抹了抹，抹掉了脏兮兮的沙土，很可惜的是，尊敬又高贵的国师大人现在就像是被人从地上拔出来的番薯，脏兮兮、灰扑扑的。
道纪挣扎着站了起来，他终于定了神，开始闭目养神，手也没闲着，开始在身上各处拍打，企图减少身上的沙砾。
过了片刻，他感觉能睁开眼了，小心翼翼地尝试了一下，刚睁开眼，就看见陈遇脸上肆意飞扬的笑意，收都没收一点。
“你还笑……”
“我为什么不能笑？”
“……”
“你看看我这脸，还被某人抓了一道，差点就破相了。”
“一时慌乱……实在对不住。”背着月色，道纪没看清那道抓痕，便走近了去看。
他伸手想触碰伤痕，看看是否流血，于是轻轻擦过陈遇的脸颊，倒被陈遇捉了手腕。
道纪的手指轻缩了一下，被陈遇捉了去，指腹这才轻轻地贴上了他的脸。
“哪有抓痕。”道纪小声嘀咕，这还带小题大做的？
“我说有就有。”陈遇乐开了花，道纪知道关心自己，没白挨着一下。
“赶紧回去换衣服吧。”陈遇又说，每动一下，身上的沙子就往下漏，硌着皮肤传来异样的摩擦感，令人实在不舒服。
这在外面，总不好把衣服都脱了抖沙子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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