趁着宁非物出门，道纪问小二取了笔墨。他这次出门只带了一小瓶丹砂，只够写三五张符箓的。
这写符箓是少阳山的不传之秘，天有日月星，地有山川海，万物皆以八卦为注，而符箓正是天地万物的简写。
各式各样的符箓需要不同的书写方式和媒介，很是复杂。
不过论写符，整个少阳山恐怕找不出比道纪还厉害的人了，忘尘子师尊曾说他心静，心静才能定，心定才能一气呵成，在落笔时赋予符箓真正的效用。
道纪提笔时却犹豫了，写什么呢？
昏睡符？昏睡符需要迷药为介，他手上并无药材。
引雷化雨符？在如此干旱之地要引来雷雨，恐怕要背上大因果，他们看起来似乎也用不上。
想来还是那日写的静心定身符有用些。
道纪将朱砂研磨入墨，深吸一口气。
……
陈遇和宁非物几乎是同时间回到了客栈。
回程的时候陈遇去车行租了马车，这么多人总不能各个都骑马，浩浩荡荡一群人，太引人注目了。
租车的马行在漓泉有分号，到了漓泉，拿着九曲的印信便可把马车归还，漓泉那方亦有租车去往他处的租客，这便是车行的营收。
宁非物大包小包，陈遇却揣着手，对宁非物手里的东西颇为疑惑。
“太好了，终于有马车坐了……”宁非物趴在桌上，颇为疲惫。
陈遇扫视了一圈：“买这些做什么？”
“国师大人说要买的，我便去跑了一趟。反正不贵，用不上的话回头送到北陈营里便是。”
陈遇翻看了一下，尽是些伤药，但现下他们这些人里，并没人受伤。
道纪起身，面露难色，对陈遇道：“有一种感应，在提醒我。”
陈遇端详他良久，知道这种感应绝对来自他的那个梅花天卦，只是如今自己却说不准，这种预知，于他们普通人而言，究竟是好是坏，“希望用不上吧。”
是提前预知，还是盖棺定论？
他更觉得是后一种。
但陈遇忽然反应过来：“不用摆罗盘，不用任何卜卦的仪式？”
道纪脸色一暗：“是。”
“你的卜算之术，似乎更有进步了。”陈遇见道纪身体无恙，斟酌道：“对你有什么影响吗？比如眼睛……味觉什么的？”
道纪摇头：“暂时未知。”
陈遇怕了前几次道纪受到的道术反噬，说道：“世人都以为道士都是仙术，只要挥挥手，就可以呼风唤雨，实际上却是欠债还钱，令人咋舌。”
道纪轻笑：“万物轮回往复，怎么会有人能生来便高人一等呢？”
宁非物听得似懂非懂，但有一点他听懂了：“意思是这趟回去怕是有埋伏？消息这么快就走漏了？”
陈遇很赞许地看了看宁非物，他这趟出门可算是赚到了。
他又用下巴指了指隔壁：“报了官，关家收到消息不意外。府衙里没有他们的人才奇怪，况且他们恐怕没想过关大小姐真的会报官。”
宁非物：“这是忍一时风平浪静，回过头越想越气？”
“……”道纪笑着摇头。
“你小子这么记仇？”陈遇笑道。
宁非物挠了挠头：“没有吧，没有，我一般不和人家结仇呢。”
三人歇息了一阵，日头渐渐落下。
道纪听见有人敲门的声音。
陈遇起身开门，敲门的是关玉珍。
“各位大人，我已清点好茶馆的账务，可以出发了。”关玉珍好奇地冲他们眨眼，这三位看着各司其职，不像是有交集的人。
她依照陈遇的嘱托换了一身粗布衣裳，牵着的关桃桃也换了一身土气的麻衣，像个灰扑扑的麻球。
“好。”陈遇点头，转头说道，“走吧。”
离开前宁非物还在客栈附近的店铺买了一大块羊肉和几张薄饼，又给关桃桃买了果脯。
“年纪小就是心大啊。”陈遇坐在驾马的座位上，偏头小声对道纪说。
道纪笑了笑没说话，想着这里的羊肉做法和漓泉的不太相同，宁非物惦记着也无可厚非。
马车宽敞，道纪本可以坐在里面的，只是他不想和这么多人面对面，大眼瞪小眼的，干脆坐在了外面。
陈遇自然是很高兴的，有道纪坐在旁边，他当马夫的心情都好了：“我可很少给人当马夫的啊。”
道纪打量他，也确实，谁会让当朝知名御前走狗驾车呢？
飞燕紧紧地跟在一旁，传来欢快的马蹄声。
“我也是。”道纪接话道。
他们驾着马车离开了九曲，夜里群星辉耀，照的大路异常明亮。
“好明亮的夜空啊。”道纪抬头，不禁感叹。
“喜欢吗？”陈遇看着路，不好分神，便随口问道。
道纪想了想：“只是觉得很美。”
“我们会在哪里受到袭击？”陈遇煞风景地问。
道纪扭头看他，似乎有点不敢置信。
见他不回答，陈遇道：“怎么了？是不是觉得我忽然转性了？”
“嗯。”
陈遇笑了笑，“什么叫既来之则安之呢。”
道纪不免好奇。
“你有没有想过，梅花天卦会引来许多人的觊觎，会有人想把这种能力占为己有。”陈遇说道。
道纪不可置否。
“所以，让你出山来当国师，其实是在保护你，”陈遇语气平缓，“既然都要被人所有，不如找一个最为厉害的靠山，比如皇帝，没有人可以在皇帝手中把你抢走。”
“是保护吗？”道纪叹声，“亦是禁锢。”
“人生在世，何处不是牵绊呢？”马夫的座位很窄，陈遇和道纪靠得很近，能感受到他平稳又绵长的呼吸。
“这次回去，夜蒙出兵的事安然解决，可还有陈惘的事，陈惘又该怎么办？”许是眼前的风景单调寂寥，比起重复的景色，更像是虚无，陈遇一时心生惘然，说出了心事。
关于此事，道纪实际上考虑许久，只是……
“你想他回夜蒙吗？”道纪轻声问道。
陈遇像是听见了什么好笑的事：“我想？这是我能想的事吗？”
语罢，他自嘲地笑了两声。
“在朝中三年，当走狗是可以为所欲为，但我还没有丧心病狂到觉得自己能左右陛下对陈惘的态度。”
“是我失言。”道纪意识到自己在这件事上的看法和立场，和陈遇是完全不同的。
他在这件事上藏了一个杀手锏，一直没有告诉陈遇，如今依然没有想告诉陈遇。
正因为他有杀手锏，这才会高高在上地询问陈遇这个问题。
目前来看，所有人都对此事无可奈何，并且认为此事无解。
陈遇察觉到他诡异的沉默，“怎么了？”
道纪蜷起膝盖，给自己换了个舒服的坐姿，这马夫的位置相当局促，一路颠簸，砸得他尾椎骨都生疼。
“我在想……这趟回去，无论是谈判还是军饷皆是大功劳，求一个流放，很难吗？”道纪心绪难平，徐帝向来是个赏罚分明的人，即便是帝王，会这般无情吗？
陈遇一抽马：“于他而言，北陈营之事不可与任何功劳相提并论。”
“是因为昭王吗？”道纪问。
陈遇顿了半晌，才道：“或许是吧，如今昭王虽远离朝堂，但终归是陛下中心的一根刺，但我总觉得，他们是双胞兄弟，为何闹成这样？”
是亲兄弟，也像他和陈惘这么一般离心吗？
道纪看着遥遥的星空，星星们组成星宿，星宿在天上连成一片，“有时候血缘是羁绊，有时候则是一张挣不脱的网。”
陈遇压低了声音：“唉，差点忘了你也是个皇家血脉。”
道纪噎了一下，他手中有萧清羽给他留下的亲笔信，信中事无巨细地记录了那年昭王出走、北陈营离心的全部细节。
在他悟得天卦的那一天，忘尘子冒雪回山，就是为了把这封信亲手交给他。
“若你没能悟得天机，萧夫人希望你此生做一个逍遥世外的小道士，若当真悟得，你早晚会知道这些事的。”忘尘子如是说道。
萧清羽年少习剑，亦来少阳山求师，而当时玄真还小，少阳山剑脉并不出众，是忘尘子领着她进门修习。
只是她身份尊贵，不便收她做入门弟子。
“在想什么？”陈遇见他又出了神，好奇道，难不成又有什么奇思妙想涌入了他的脑内？
道纪回过神来：“想到少阳山。本来少阳山以忘尘子师尊一脉最为繁盛，师尊一去，回过头来看，原来剑脉的弟子更多些。”
陈遇没了解过少阳山，好奇道：“你们这个脉，还分派系的？”
道纪解释道：“忘尘子师尊领的是我们天脉，卜算问天。玄真子是师尊收的大徒弟，后领剑脉，习剑法问道。还有一脉已经衰落了，是师尊偶然收的负局先生，是人脉。”
“天、剑、人？”陈遇想了想，“那这个负局先生又是什么来头？”
“先生算是个游方道士吧，但他的机缘在俗世间，所以不常回少阳山，他收了一个女弟子作为大弟子，倒是在山上。”
“嚯，大师姐啊。”陈遇打趣道，“那你现在是不是也算师兄了？”
道纪偏头看他：“师兄？”
“在我印象里，师兄和大哥，大概是一回事吧。”陈遇目视远方，再转个弯，他们就离开九曲地界了。
九曲和漓泉两块地界之前有一块空白，因为紧挨着沙漠，是沙漠动物常出没的地方，因此无人管辖。
“可没想到，虽然你辈分大，但年纪小，这师兄只是个虚衔，实际上你是他们的小师弟。”
陈遇又想到了玄澄子，一嘴一个师叔喊着，却好像喊的是师弟师弟。
“你们少阳山……”陈遇感叹，就好像那时的北陈营，是一个温暖的家。
但他没有说出口，觉得家这个词忽然变得很陌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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