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遇取到账本的时候有些恍惚。
他从未想过,有人胆子大到敢在中军大营的沙盘下藏东西。
这账本半新不旧,是关家粮草出入账目的暗账。明面上,他们还有一本专门来应付督察的账本,明账和暗账一对,就能知道差额在哪里了。
至于明账,关家没藏着掖着,关玉珍手上就有一本,除此之外关千星和关胜也有。
徐珀站在沙盘前若有所思。
陈遇翻阅了片刻,心情复杂,对徐珀说道:“我会把账目出入的地方标明,届时你对陛下复述我所调查的即可。”
徐珀笑笑:“那我这功劳岂不是,得来全不费工夫?”
“那就记着点我的好。”陈遇不跟他客气,撑着沙盘懒洋洋的,“我功劳太多容易被人嫉妒,还是少来点的好。”
徐珀抱臂站着,无奈摇头:“这次出来,我是来监视你的,真叫我带兵打仗,是太抬举我了,所以回去以后要我怎么和陛下说?”
陈遇撇他一眼:“爱怎么说怎么说,还要我教你?别一会儿被人知道,说我俩串通口供。”
徐珀笑得很开朗:“口供是犯人说的,我可没犯事儿,不像某些人,回了北耀还得继续坐牢。”
陈遇真噎了一下,徐珀说的没错,自己是连夜在牢里被提着来北州的,回去了难道就能回家了?得继续去大理寺蹲大牢。
“你不说这事,我还真给忘了……”陈遇揉了揉太阳穴。
住大牢他是没什么怨言的,麻烦的是那个狄春去,心机深,笑面虎,话多又密,若没什么必要,陈遇不太想和此人扯上关系。
徐珀淡淡看着被推倒的沙盘:“有时候我觉得,这次夜蒙能这么好说话,是因为你来了。”
陈遇皱眉。
“如果来的只有我,或者是别的谁,能这么顺利走出北州吗?”徐珀喃喃道,“陈氏余威犹在,他们就不敢轻举妄动。”
陈遇神色凝重,打断他:“以后不许说这种话,尤其是在人前。”
徐珀只当是聊家常:“就是发个牢骚,陛下面前什么该说,什么不该说,我还是知道的。”
“少说少错,”陈遇说,“你就不是那种巧舌如簧的人,平日在殿前,能少说就少说。”
徐珀岔开话题:“那咱们什么时候回北耀城?”
“宁非物去打招呼了,估摸最早明日,最迟后日就能动身,宁非物办事你放心,不会耽搁的。”
徐珀一屁股坐在了沙盘旁的木椅上:“我是急着回去吗?我是不想回去,回到北耀城,每天就看徐瑛和徐亨闹得不可开交,叽叽喳喳的,这里多清静啊。”
他趴着捻沙子:“陛下的诏令是叫你回去,是怕你赖着不走,跟我没关系。”
陈遇没好气叉着腰:“再说过分了啊。”
“唉,行了行了,你回吧,我在营里看着呢。”徐珀摆摆手,脸上很是郁闷。
陈遇知道他和他母妃一样,心向自由。
锦妃的家世不显,家族亦不在北耀城里,没什么大势力,帮不上徐珀。因此徐珀无心权势,只想寻个能在北耀城里留住的差事,能时常进宫探望锦妃。
如今朝堂上母家家世浑厚的皇子只有徐琬和徐琼,他们是一胞双胎,母亲清贵妃是文人郭氏出身,父亲是吏部侍郎,只是官不至尚书,到底差了一些。
郭氏中有不少门生在朝中任职,礼部、吏部和九监里都有他们的人,文人傲骨,又都不爱拉帮结派的,不成一片势力。
而且清贵妃同陛下没什么感情,唯爱读书写字,写得一手好字,宫里跟书库似的,谁来也不见。
虽是皇妃,但更像是家族联姻,安抚天下文人向往仕途之心。
徐琬随母亲,平日里就爱清谈、诗会,朝中文人多和他走得近,但对政事不上心,一问三不知,所以早早封了王爷。
至于徐琼,年少时得了恶疾,双目几乎失明,性格倒是温和,但也没了机会。
陈遇想了想,这么盘算起来,徐珀并非没有机会。一个两个皇子都是文人把式,平日里有什么旱灾水患的事,都是徐珀亲去处理。
从北陈营里出来的兵,没有吃不了苦的。
北朝目前风调雨顺,若不出什么意外,太子之位是不会再变了,太子是先皇后嫡出的孩子,在先皇后过世之前便定下了,真要换人,恐怕寒了众人的心。
因此,太子徐瑛向来处事圆滑,能忍就忍,只要不犯错,他的太子之位又有谁能动摇呢?
陈遇一路策马回了漓泉,流风集依旧熙熙攘攘,百姓们脸上笑容洋溢,脚步更是轻快。
他坐在马上伫立在城门口,听着耳边的噪杂声,恍若隔世。
谈判、跟踪、刺杀……这些苦难和痛苦一时间在陈遇的耳边急速奔流,如同湍急的瀑布,尖叫着坠落,最终消失在巨大的平静的水潭之下。
原来回家是这种感觉。
陈遇回到陈宅时,院子里静悄悄的。
他看见道纪坐在堂屋里看书,见是陈遇回来了,依依不舍地放下了手中的书。
“在看什么?”陈遇狐疑地看着空空的院子。
道纪冲他展示:“一本漓泉人写的诗随笔,很有意思。”
想来是陈遇不感兴趣的东西,道纪见他似乎在找人,又道:“宁非物去市集上给公主买东西了,冯老跟着去砍价,小蕊小婵替关玉珍去取她九曲送来的货了。”
陈遇看向厢房:“关玉珍和关桃桃呢?”
“应该在睡午觉。”道纪偏头,“关渐鸿回来了,和我打了个招呼便闷在房间里没出来过,和他们大小姐没见上面。”
“差点忘了,这会儿家里有两个关家人。”陈遇拍了拍脑门。怎么,他这里是专门收留离家出走的关家人的?
“关大小姐和关渐鸿关系如何?”道纪问。
“我还真不知道,”陈遇摇了摇头,“这家子人的关系太复杂了。”
“你应当有事找他商量吧?”
被道纪说中,陈遇还真有事找关渐鸿。
见陈遇犹犹豫豫、欲言又止的模样,道纪的嘴角染上一点笑意。
该说不说的,道纪在猜人心事上,确实有一手。
“我替你转达便是。”道纪眨眨眼睛,自己见关渐鸿倒没什么心结,每次见到陈遇这种表情,就知道他着实不喜此人。
“他这个人吧,看碟下菜,不一定会对你说实话。”
道纪点点头:“但我知道你不喜欢他,不想和他打交道。”
陈遇在他身旁坐下,随手拿起一块糕点塞进嘴里,故作轻松:“公事公办罢了。让你替我去问,岂不是显得我心虚了?”
道纪盯着他的黑白分明的眸子,现在看起来不太稳重,还有些闪躲:“难道这就是一物降一物吗?”
“咳咳咳……”陈遇一口酥饼差点没呛着自己,狂拍自己的胸口,“谁?什么?说的什么话。”
道纪托着下巴,忍笑得很痛苦。
“朝中讨厌我的人很多,有各种各样的理由,但我讨厌的人却很少,因为我是替人办事,对于这些人,我既不喜欢也不讨厌,不过是些说不上话、记不得脸的同僚。”
陈遇顿了顿:“但是我能感觉到,我讨厌他,他的眼神里有别的东西,让人不舒服,甚至恶心。”
“他……”道纪看着最外间的厢房,那里安安静静,好像没人在里面似的。
关渐鸿总是很安静,甚至有些孤僻,但一说起话来,多少带着刻薄阴狠。
从来没有被认真倾听过的人,自然无法同人好好说话。
这是道纪下山、在北耀城里见过这么多人之后,学到的道理。
为什么宁非物性格好,成天都是笑呵呵的,所有人都喜欢他,把他当孩子宠?
因为他小时候过得很幸福,父母健在,先皇后又待他如亲儿子一般宠,宫里的人都尊他敬他。宁非物长大之后,便成为了对他好的那些人,对别人好。
“他只是陛下的一把刀,陛下怎么会在乎一把刀是什么模样的呢,刀,只要锋利即可,短的长的,粗的细的,都不重要。”陈遇叹道,一把有感情的刀,是很难掌控的。
“他是做了错事,替陛下在暗地里给陈惘钱财用来募兵,伪造证据,但他似乎……并非和陛下是一条心。”道纪说道。
陈遇诧异地看着他:“你知道的还不少。”
道纪揉了揉眉心:“有一半是猜的。”
陈遇:“一半是算到的?”
道纪虚捻着手假装起势,揶揄道:“可以算,有人不允许罢了。”
陈遇一把握住他起势的右手,藏进自己的手心:“天下没有不计回报的好事,知道得比别人多,是要付出代价的。”
大概是两人的闲聊动静,最外的厢房门突然打开了,一张没血色的脸晃了出来。
陈遇和道纪的话锋顿时停了下来。
关渐鸿没精打采地打量着陈遇,眼神和脸色都比往常更憔悴了:“有事找你们。”
陈遇点点头,示意他来堂屋说话,反正人都不在。
“要叫上关玉珍吗?”陈遇问。
关渐鸿的脸上罕见地划过一丝呆滞,“不用了,此事和她无关。”
道纪偏头看陈遇,看来关渐鸿似乎和关玉珍并不熟?
“坐吧。”
关渐鸿咳了两声,这才开门见山:“既然找到了关玉珍,说明你们已经拿到她藏起来的暗账。”
陈遇点头,他有点奇怪,关渐鸿虽然前几日受了伤,怎么如今看起来如此……佝偻?自己没在暗器上淬毒,这些外伤应该几天就好了。
“暗账虽是铁证,但还缺少人证,”关渐鸿顿了顿,“负责走账的账房,还有运货的伙计,以及北陈营里关家的厨子,我都已经以北陈营的名义抓了,但扭送回北耀城,还要羽林卫的人手。”
陈遇沉默了好一会儿,他去九曲的这几天,关渐鸿着实没闲着,但关渐鸿抓人名不正言不顺,羽林卫和徐珀不听他的。
所以只好来找自己了?
“我会派羽林卫人在驿站等,但……”陈遇提醒他,“你这是僭越,你没有权力抓人。”
关渐鸿的眼色暗了暗,“我知道。”
陈遇说:“知道就好。”
“关家很快就会收到消息。”关渐鸿说道,“我们最好早点离开。”
道纪抬眸:“宁大人已经安排好了,明日一早我们就能走。”
陈遇支着小半张桌子,劝诫中带着警告:“这些东西若是呈给陛下,关家不仅会失去粮草供应这份泼天富贵,下半辈子都得在牢里过。关家本来就是做生意发的家,在北州富甲一方才有话语权,能送你入朝为官,你这个红人才红了多久,没有关家怎么办?”
难道他还有办法让关家不连累自己?这时候大义灭亲还来得及吗?
字字珠玑,听得关渐鸿一时缄默,他抿了抿唇:“从陈惘被徐亨推到朝前那一刻起,我对陛下而言就没有价值了。”
陈遇皱眉,没有应答,他知道关渐鸿的意思了,他这是想换个条件,再换个盟友啊。
“什么意思?”道纪插话道,这两个人好像心知肚明了什么东西,但自己实在没听明白这些弯弯绕绕。
马上就要不红了的红人很是有耐心,对道纪解释道:“我是陛下拿来对付陈遇的,现在计划提前暴露了,我就没了用处。既然已对付不了陈遇,我就只能针对关家,关家也是陛下心中的一根刺。”
道纪的心情有些复杂,原来关渐鸿一直都把自己当作工具?没有了用处,就会被丢弃……
陈遇心中愤懑:“陛下……整个北朝都很重视亲缘关系,你这种出卖家族的行为,就算是大义灭亲,在朝中也没人会说你一句好话。”
关渐鸿发白的脸色一度失去了血色。
“我本就……只讨陛下的欢心,不是吗?”
陈遇不太高兴地敲了敲桌板,“适可而止,把朝堂上的人都得罪完了,吃不了兜着走。”
三人说话的声响惊动了离堂屋最近的厢房,关玉珍小心地打开门,见到关渐鸿的时候愣在了原地。
“……玉珍姐。”关渐鸿下意识起身,没想到坐得久了,一口心气憋在胸口,登时眼前一黑。
关玉珍花容失色,忙小跑了过来。
“没事吧?”关玉珍着急地问。
关渐鸿一屁股坐了回去,连连摆手:“没事,没事。”
陈遇和道纪交换眼神,都有些不安,这俩人不会很熟吧?
关玉珍扶了他一把,却不想关渐鸿倒吸了一口冷气,直把手往回抽。
“他又打你了?”关玉珍横眉,言语间带着震怒,“关千星就是个畜生!”
[让我康康]这几天会重新修改前10章的内容,基本上是大改,但是主线剧情和人物关系不会变,会动一些事件顺序和细节。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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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8章 交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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