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朗气清,千秋尔爬上岸堤,拧了拧衣衫的水,眯眼看天上日光。
她在酒里下了药。初始不显,后面不知不觉便会昏睡的药。
唯一出差的是,桃伯桃修为比她所想要高,竟提前醒来了,但无妨,还有畏水这点可阻拦他。
——在红喜客栈时,杜莹娘曾提及,桃伯桃是只畏水的阴刻鬼。
她拿不准这消息真假,便在茶馆试探两回,观察桃伯桃言语神情,确认大概率为真,就暗中定了个小计划。
只是...
想起初登船时,桃伯桃吓得闭眼,只敢缩在她怀中,那抖如筛糠又浑身发冷的应激反应,是半点演不出的。
更何况,他还用发白的嘴唇念叨,仿佛是定心丸的一句话,“与小冤家看花河,看花河。”
“对不住啊,桃桃。”千秋尔躺倒草坡上,低喃出声。
片刻后,缓过劲来,千秋尔坐起身,掏出卷轴。褐色卷轴上几笔勾出连绵山林,身如松柏的少年站在崖边,注目远望。
桃伯桃说,是只地鬼救走阿段的...
可千秋尔这些日子偷看卷轴,总瞧见他这副落寞样,好似被困住了。有卷轴指引,她自然知晓段凌霄身在东家岭,而桃伯桃的路线恰是反着来。
她还有时间救出阿段。
但。
如何救呢。
“咕——咕——”
千秋尔摸摸肚皮,敲定主意:“先吃饭!”
-
千秋尔来到酒楼,指尖对着菜单一顿猛戳,点了满桌。昨晚在河里游了一夜,她现在可是急需补充体力。
小二本是担忧这姑娘吃不完,待看清她左啃烧鸡,右吃酱鹅,行云流水地胡吃海塞后,便再无此念了。
半晌,千秋尔吃饱,抚摸肚皮打嗝。
小二笑吟吟来讨钱,千秋尔点点头,冲对面喊:“阿段,付钱啦。”
说完,愣住。
千秋尔的小钱袋在姑苏就用尽,平日吃喝也都是阿段包揽,她心想自己供他那么多丹药,如此也不算欠他的。
后来跟着桃伯桃,那更是没想过吃饭花钱这事,非但不要钱,桃伯桃还贴心喂食,擦嘴,按摩,舒服得她不知觉飘飘然,忘了人间规矩。
千秋尔挠挠脑壳,嘿嘿笑抬眼。
那小二也看明白了,迎着她心虚的双眼,皮笑肉不笑:“嘿嘿。”
千秋尔:“嘿嘿...”
“嘿什么!”小二怒喝,一个手势便招来四名壮汉,“又是个吃白饭的!”
眼看魁梧大汉包围过来,千秋尔灵机一动,掏出一堆丹药,热情道:“各位大哥有病不?我这都是灵丹妙药,包准药到病...”
“去死吧!”一人自后擒住她肩膀,直接丢出酒楼,当街踢踹。
千秋尔本不想跟凡人动手,这下无法只能捏上铃铛,谁知正欲施术时,酒楼门匾的烫金大字倏然光芒乍现,笼出个金光网,将她紧紧束缚住。
“啊,原是个妖怪!”
网笼甫一落下,顿时打出千秋尔的妖相,绒毛耳朵弹出乌发,雪白猫尾垂地。
“这妖怪吃饭不交钱,还想杀人!”小二上前啐道,“还好咱有二品天师亲书匾额,镇宅辟邪,专治你这种心思龌龊的小妖!”
千秋尔深觉他此话在理。
而今的她,确确实实是只小妖。这一路,任人、任鬼搓扁捏圆。
-
一文钱一鞭子,千秋尔抱住脑袋,尾巴蜷缩裹着身体,耳边脆辣的鞭声破空响亮。她裸露的双手已然皮开肉绽,衣衫更是血迹斑驳。
围观的人群听闻缘由后,或笑或骂地聚集指点。
“她的钱,我来付。”突然,一道清润嗓音响起。
千秋尔虚虚抬起睫毛,只见炫目日光下,来人一身白衣胜雪,语气轻柔,拦住鞭子的手却强硬,温雅的气质有丝冷厉。
男人侧首,垂眸望向她。
是他。
千秋尔安心晕了过去。
“白师兄,是灵猫啊!”身后的师弟迟一步赶来,惊喊道。
这便不怪向来疏冷的师兄会管闲事了,此时师父身体正抱恙呢。
被唤作白师兄的男人俯身,眼眸轻眯,打量地上的千秋尔,似在确认什么,忽而嘴角一抿,冷冷道。
“冯源,带她走。”
冯源眨眨眼,一时有些傻眼:“怎么带?”
他是个修士,可没那些天师的捉妖葫芦啊。但师兄雪色的袖袍冷冽划过空中,已不发一言离去。
冯源迟疑地侧过身,望向地面昏迷的猫妖,叹息一声,抱起了她。
走了几步,他垂头,瞧日光下,女子青丝如瀑洒落,许是伤口疼痛,一双细眉紧蹙,绒毛耳朵不时颤抖,柔软的尾巴滑过他手腕。
他心口发软,眼底又有些酸涩。
“好笨的妖哦...吃顿饭还能被打成这样...”
-
千秋尔醒来时,恰逢叩门声响。
她迷糊地望两眼周遭,看屋内简单规矩的摆设,猜测自己是在某座客栈内。
“进来。”
门外人随声入内,身量不算高,清瘦挺拔,白衣白面具,手中端着碗药。
瞧她一眼,他便垂头,站定门边也不踏出一步,低低道:“...灵猫你好,我是白衣堂冯源。”
千秋尔噗嗤一笑,这一下又牵扯胸前伤口,她倒吸口气,见他抬头看来,便指指自己,爽朗道:“千秋尔。”
“嗯、嗯!”他应了两声,慢吞吞挪步,忽又加快,“千姑娘,喝药。”
“嘿嘿,这些都没我自己的有用啊。”千秋尔心直口快,手心一转,掂出瓶丹药,喂入嘴中,“外伤而已,我睡一夜就好!”
言罢,忽然察觉室内寂静,抬眸见少年尴尬站在原地,千秋尔恍然大悟,眨眨眼,一把夺过他手中药碗,仰脸饮尽。
“诶,姑娘...”冯源愣住。
千秋尔笑眯眯:“谢谢小师弟,喝了你这碗药,我约莫好得更快些。”
冯源察觉她体恤自己,微微垂额,不敢对视她的笑容,只小心接过她手中药碗:“那就好,那就好。”
“那个...救我的人呢?”千秋尔稍侧头,语调轻快地试探问。
“你是说白师兄?”冯源望向她,“师兄外出处理堂中事务了,如今我们堂主身体抱恙,师兄很是操劳不得闲的。”
顿了顿,夹杂些许如释重负的笑意,“我们此趟出行,任务之一是为师父求医,如今正好遇见姑娘你,真是太好了。”
千秋尔捏捏发尾,睁着大眼很认真地听他说话,心中却悄悄思索着:这师弟口中的白师兄莫非就是易容后的陆公子?陆公子救她,只因她是灵猫?
正思忖着,叩门声又响起,冷淡两下。
冯源进来时并没关门,这声只为提醒两人,瞧见门外人,冯源抱拳见礼:“大师兄。”
廊外橙黄的六角灯曳动,缥缈暖意洒落他清冷的白衣,白岚只略扫她一眼,便语气平直问冯源:“情况如何。”
“大师兄,这位千姑娘有良药,约莫明日就能痊愈。”
“今晚子时出发。”白岚冷漠落声,转身离去。
冯源摸摸脑袋,回过头,温和道:“你别在意啊,我师兄就是这样的性子,而且如今师父抱恙,他难免关心则乱。”
千秋尔颔首。
她目光却不在两人身上,而是透过敞开的门窗,不经意打量守在房间四周的白衣们。
她...似乎被监管起来了。
-
夜阑人静,月白风清。
无人的街道上,客栈外飘浮一叶扁舟,千秋尔脚步还不甚稳,手掌按着冯师弟胳膊借力,慢吞吞走来。
冯源左臂被她按着,也不敢伸手扶她,只用右手托着自己臂弯,让她更加舒服地握住。
千秋尔坐在船尾,从怀中掏出先前让冯源准备的炒杏仁,如今正好夜半饥饿。她惬意靠着侧壁,磕嗒啃杏仁,打量起瞧这群人。
白衣们分坐两侧,船首正前方的中心处,俊雅无双的人正襟危坐,背影清俊。
千秋尔视线漫不经心垂下,瞧向他放在身侧的手。
连手都不一样...是易容丹?
察觉有人注意到她的打量,警惕睨来时,千秋尔嘿然一笑,递出油纸袋:“你们要吃吗?”
自是没人理她。
月黑风高的,与这群白衣白面具又冷眼寡言的家伙在一处,当真森寒。
千秋尔抖了抖。
“千姑娘,我想吃。”这时,身侧的冯源开口了,少年微垂着头,也不看她,只将净白手心递来,温静而腼腆。
千秋尔笑眯眯颔首,抓了一把给他,即将松手时,指尖犹豫回拢,最终只掉出两个给他。
搞什么呀,她又不怕无人回应的尴尬,何须他开口化解,这下她又要少吃几颗杏仁了。
舍不得,舍不得。
“哼。”
杏仁落下手心时,冯源有明显的呆滞,紧接着,夜风中不知谁传出一声轻蔑冷哼,若有若无。
千秋尔立刻抬头瞧去,却只见这些白衣目不斜视,眼神无波,一副不理身外事的模样。
“哼!”千秋尔找不到是谁发的声,便鼻孔冲下狠狠一喷气。
于是冯源瞪大了眼,眼瞅着手心两粒杏仁沾上了疑似鼻涕的水液,不由瘪嘴,心中思忖自己到底做了何事,惹怒这位看着好脾气的灵猫姑娘。
而千秋尔发完无人理会的火,便懒懒向后靠去,微阖眼咀嚼杏仁,无知无觉间,困意上涌,人就心中无挂碍地睡了过去。
“噗嗤...”
白岚听闻身侧有师弟失声低笑,淡淡侧首,警告地盯了那人一眼,又顺着师弟先前的目光向后瞧去。
月色如银,那灵猫姑娘歪着脖颈,嘴唇半张,嫣红的嘴肉里还窝着一块洁白杏仁。
这就睡了...
白岚无语地眼皮轻轻抽动。
-
千秋尔再醒来时,迷糊睁眼,发现自己身上披了件软毯,而船上的人不知去了何处。
只船头仍坐着那名大师兄。
她正出神思考这人身份,耳尖颤动,捕捉到空气中更多声音,千秋尔坐起身,朝船外望去。
原来灵舟悬停溪水之上,而岸边黑郁郁的树林间,白衣师弟们飞跃似流星赶月,不知在追何物。
千秋尔敛回目光。
月色清幽,河溪潺潺,那人背影挺拔,闭目打坐,浑身气质宁静致远。
不知他是否为陆公子。
眼下他独自一人,正是她可试探问询之时。但,如何试探呢。
她左思右想时,白岚已微微睁开眼,古井无波的眼眸凝视前方夜色。
忽然,身后响起细碎脚步,他知道,是她徐徐走来。
白岚气息陡然冷下,侧额睨视,一眼如利剑,攻伐之气浓郁。
千秋尔顿足。
这...有可能是陆公子吗。
不管了,试一试!
千秋尔嘿嘿笑两声,回视他霜寒的目光,食指挠挠鬓角,乌润瞳仁眨了眨,吐字轻盈活泼。
“忠于彼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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