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浓黑,白衣堂后山荒无人烟,偶有飞鸟啼鸣,几声寥落。
冯源是一路直奔回来的,此刻他藏身山洞中,四下无人,他却环抱手臂仍害怕被人看见,竟又掏出五六张上品隐身符打上身。
他蜷缩在暗影中,无声哭泣。
哭了好一会儿,他摸了摸自己疤痕崎岖的脸,柔软的指腹抚过略显坚硬的沟壑,扪心自问——
后悔吗。
答案仍是,不。
师父对他有再造之恩,当年若无师父相救,他早在奴市惨死,是师父引他走上修士之路,脱胎换骨重生一回。
冯源如此想着,但。
还是难过。
被她看到,还被个那么精致美艳的男子衬托。
冯源喉结滚动,又闷声哭起来。哭到后来,迷迷糊糊枕着一脸热潮潮的泪,睡着了。
再次醒来,已然深夜,他抚了一把凉黏的脸庞,起身正欲出去,却听到有人在交谈。
“你不是将那药替换了吗,还要多久才能要老家伙的命?”女声听起来很是不满。
男人声音平稳:“两个月。”
“再快些!”
“他到底二品,稍有不慎会被察觉,须得慢着。”
冯源呼吸一滞。
她们在说堂主!
他探头朝外望,密林葱郁漆黑,月光透过枝桠洒落,朦胧勾勒出两人的身影。
“我可受不了他了!”女人又道。
男人说:“又不是真让你做。”
“就算不是真做...”段临仙嫌恶瞪他一眼,话锋一转,冷嘲道,“你亦有一身媚术,怎么不亲自上场?我看你伺候那老家伙的殷勤样,倒是格外自然。”
段临仙的媚术可让人陷入欢好错觉,实际上,每次她都坐在梳妆镜前,冷眼看着床上的男子自我表演。
冯源闻言惊骇。
这女子,竟是师父的枕边人,她...怎么与大师兄!
他心中正惊叹,忽然察觉自己因情绪激动而渗出灵息,慌忙收好,立刻去看那两人反应。
还好,她们并无异常,想来是没发现的。
陆歧真不理会她的嘲讽,冷冷道:“话多,时间再推半个月。”
段临仙咬牙,朝他伸出手心:“晓得了。”
陆歧真绷着脸丢出个瓷瓶,段临仙接过倒出朱红色药丸,当场服下。
这时,她面色才稍微缓和,只是语气仍不好:“老家伙在修炼,等会要找我,走了。”
两人一同离去。
冯源浑身冷汗直流,原地缓了片刻,才走出荒林。然甫一踏出林子,幽冷月色下,两人并肩从暗处走出,看着他。
“果然,钓出来了。”段临仙丹唇轻启,拔下发髻上的银簪。
两人方才就感到空气中泄露的灵息,甚至因为对他太过熟悉而直接猜出身份,只不过隐身符不好追踪,这才假装无事,在外守株待兔。
-
戏楼里,桃伯桃为千秋尔安排了视野最好的座位,又布好茶果点心,这才施施然离去。
千秋尔面色如常,笑眯眯吃着茶点,不时与台上表演的桃伯桃对个视线。而余光里,她瞥到大约两三桌的距离处,有个眼熟的白衣男子。
这时,周围起了喝彩声,有人开始砸赏钱。
千秋尔抬眸,果真撞见桃伯桃的目光,他白粉敷面,手中折扇利落转动,单手负后,眼梢轻挑,朝她睨来一眼。
千秋尔心中了然,掏出帕子包了块糕点,往上一砸。
这次,他绣有彩蝶的衣袖抬起,光滑艳丽的面料拂过,露出白皙手掌,精准接住了那张帕子。
他稍歪头,定定瞧来冲她一笑,将帕子收入袖中,这才退了场。那一眼留情的风流模样,惹得台下众人纷纷看向千秋尔。
千秋尔却趁着桃伯桃后台卸妆的时机,猛然站起,向另一桌跑去,一屁股坐到那人身旁。
“姑娘,这里有人了。”
“是我啊!”千秋尔拍拍桌子,将脸朝他眼前探去。
“不认识呢。”他诚恳回答。
这家伙装什么呢,千秋尔瞪大眼,喊道:“小僵,小僵,我是小猫啊。”
“哦——是小猫你,”他颔首,“真是好久不见。”
“没空寒暄!”千秋尔揪住他袖口,“我被绑架了,快救我!”
这戏楼外都是桃伯桃的随从,她轻易可逃不出,本想用铃铛洒药,扳指做辅趁乱逃跑的,但眼下有更可靠的。
鹤商寒左右看了看,口吻认真:“是哪位绑架你呢?”
“啊?”
“不见你遇险,我不可出手,这是我的原则。”他语气让人如沐春风,娓娓道,“所以,是哪位绑架了你呢?”
千秋尔想了想,他这人脑子不好,但修为最可能高于桃伯桃,便起身,袖子僵硬摆动两下:“那你随我来。”
桃伯桃正在为下场表演换衣,发髻拆了半副,卷发披肩,眼尾扫出一撇胭脂红,衬着他面容越发殊艳。
他抬眼,从镜中瞧见她进来,勾唇微笑:“小冤家,一会儿不见就想我啦...”
却见她身后跟来一人。
千秋尔侧身,望着鹤商寒,指向桃伯桃,道:“就是他。”
鹤商寒颔首,走上前两步,温文开口:“阁下,强人所难实在不好,请问你绑架了这只小猫吗?”
“你谁啊?”桃伯桃捡起蝴蝶簪,腕骨几转,随手盘起了长发,一把扯过千秋尔,“这一天天的,怎么野男人都开始穿白色装风雅了?”
才赶走个小的,又来个了大的。
千秋尔却突然大声哎呦,躲开桃伯桃抓她的手,旋转两圈,华丽丽慢动作倒地。
桃伯桃皱眉:“你干嘛?”
千秋尔回眸,抽噎着摸脸:“桃伯桃,你莫再打我了!”
“...我?”
鹤商寒语气平直:“小猫,我瞧见了,是你自己摔倒的,并非这位公子所为。”
“若要演戏,便去戏台。”
言罢,一挥衣袖转身。
“别走!”千秋尔猛扑过去,这一下便要抱他大腿。
鹤商寒面色一凛,抬脚踢去。
这一脚用了力气,嘭声将千秋尔踢出窗外,在炫目日光里,掉到熙攘大街上。
“你找死!”桃伯桃瞳仁颤了颤,抬手掌风逼去,怒道,“你怎么敢踢她的!”
“对不住,我不喜旁人近身,是那小猫冒犯了。”鹤商寒灵巧躲开,并不恋战,一个挥袖间离去。
桃伯桃动作顿住,华美的衣袖自然垂落,脑中飞速处理信息:他好像...在这人身上感到了冥界的气息。
他浓长的睫毛微颤,旋即恍然想起什么,冲到破烂的窗扇前。
楼外的随从聚来。
“人呢?”桃伯桃见他们出现,便知结果了,但仍开口问,浑身气息冰冷。
随从慌忙俯身:“圣子,属下无能,但她逃得实在太快。”
谁都没想到那家伙落地后,连痛都不喊,第一反应就是拔腿狂奔啊。
桃伯桃气笑两声,漂亮的脸容浮现两三分轻慢,他红唇一扬:“无妨,那就让她去抢婚。”
-
话说千秋尔被踢飞后,还是个脸着地,这一抬头,便是个猪脸肿胀,但,她却是双目晶亮。
总算逃出来了!
趁着随从还想着护主,微微发愣时,她咧嘴一笑便跑了。
千秋尔跟随卷轴来到山脚,发现四面八方断断续续有鬼族赶来,口中还说着什么婚事。
千秋尔藏身树梢,等候半晌,遇到只落单的低阶鬼族,跳下与他搏斗一番,取走了他腰间的身份牌。
还将这鬼装入铃铛,准备到时给段凌霄。
她取了这鬼族的几滴血,撩开衣袖涂上胳膊,这就抹了层简单的煞气伪装身份,便正式赶去山脚入口。
石门下,十余名守卫把守,严格检视每块身份牌。
千秋尔早就换了身行头,灰扑扑的短打,扎了个鸡窝头,吊儿郎当走到守卫面前,亮出令牌。
那守卫眼神无波,例行检查后,放她入山。
千秋尔双手背后,大摇大摆进去了。
只是她不知晓,那名守卫在她离去后,背过身,掏出传讯玉牌,低声道:“圣子,属下见到了...您身边那位。”
“嗯。”那边立时就有了回复,音调懒散冷然,“随她去。”
千秋尔来到山中,见沿途树木无一不系有红绸,高挂灯笼。
“艳杀门的姐姐们该要生气。”千秋尔摇头,“红绸是她们的最爱,怎可被别人抢去呢,唉。”
“诶,那个没吃过饭的可怜鬼,到这来!”蓦然,一道响亮的喊声从上方传来。
千秋尔抬头望去。
面容英朗的女子蹲在墙头,捧着碗热乎乎的血水肉汤,冲她粲然一笑:“瞧你身上煞气都快没味了,快,我这碗就给你吃,来补补!”
千秋尔凝望她的眼,热情洋溢,毫无揶揄,便压着疑虑过去了,两人一个真豪爽,一个假热情,很快就攀谈起来。
原来这女鬼是最早一批跟随陈妙和的,她们都是地鬼,皆不服天鬼的统治。
“都是鬼,谁比谁高级,一副自己血脉最纯的样子,看着就讨厌。”陈良曦哼道。
她被派去拉拢其他地鬼,已有好些日子没回,这还是初来此处,说新血脉来得太快,没一个认识的。
这不,刚来就直奔厨房先饱腹,出屋一瞧,就遇见千秋尔了。
“你还挺对我眼缘的。”陈良曦爽朗大笑,“对了,你叫什么名?”
千秋尔乖巧笑答:“小二。”
“小二,这名字有点薄。”陈良曦摸摸下巴,重重一拍她肩膀,“你也跟主子姓好了,就像我,你今后就叫陈小二吧。”
千秋尔笑眯了眼,拍手赞叹:“好名字,好名字。”
对她这副傻乎乎的奉承样,陈良曦很是受用,又与千秋尔闲谈,问她是哪块地界的,最近在忙何事,千秋尔这些日子与桃伯桃出行,对鬼族内部大多有了解。
“我南边那块的,奉命潜伏天鬼内部。”
“呦,那很危险啊,何况你修为这么低。”
“为了组织,义不容辞!”千秋尔握拳仰头,眉目坚定。
陈良曦抿唇,正色颔首,拍拍她肩膀:“好样的。继续说下去!”
千秋尔便挑了两三件与桃伯桃相关的事,不过是将在他怀里的视角切成身旁侍从的。
陈良曦起先认真听着,忽而嘿笑两声,有些不好意思,抬头四望确定无鬼,才以手遮唇,问:“听说天鬼圣子,美貌倾城,不知是真是假啊?”
千秋尔很上道地奸笑两声,耳语给她。
“靠!这么骚!一看就欠女人调教!”陈良曦拍腿,哈喇子流出来,“这要落到老娘手里,玩不死他!”
千秋尔有些汗颜,摸了摸额头。
陈良曦似乎也意识到自己言语粗鲁,轻咳两声,指背刮过鼻尖:“从前做人太憋屈,这番成了鬼,当然要肆意,尤其是风流这块,嘿嘿...”
说话间,风中有人吆喝起来:“集合——集合——!”
陈良曦牵起她的手:“走,小二,吃席去!满汉全席哦,瞧你这小身板,是该补补了!”
千秋尔随她沿着山里土路而去,一路遇到众鬼熙熙攘攘吵闹,别看都是人形,激动时暴露本体,长得可是五花八门的可怕。
踏进一座土墙大院子,只见院中摆满桌椅,一道道火红的血菜热气蒸腾。
千秋尔落眼细看菜品,这才明白为何是“满汉全席”啊。
“主子不允许吃女人!你在天鬼处待久了,可别忘记这规矩。”陈良曦拉她找到两个空位,一扯板凳,将她按着先坐下去。
千秋尔愣愣颔首。
陈良曦拿起她面前的碗,站着伸长胳膊,从火锅中捞出滑溜溜的眼球,一颗接一颗,随后献宝似的递给她。
“快吃快吃,眼球是最补的。”
千秋尔眉心微蹙,咧着嘴,笑得很心酸:“好、好。”
热火的吃席氛围里,千秋尔与陈良曦愈发亲昵,但私下趁其不备,悄悄将满碗食物倒入铃铛。
而那早先被她关在铃铛中的小鬼,这时也摸不清状况,挠挠头,稀里糊涂就在里面吃了起来。
“呦呦呦,小二,快看,新郎出来了!”忽然,陈良曦大力拍打她手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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