既然要住,院子现下这个状态总归需要拾掇拾掇。
李常郡一向是事必躬亲的,所以先是擦案台、后是扫地,给大家打了个样。
宋如君跟着捡了块布,投进水里涮了几下。刚打上来的井水冰凉,刺的她一激灵。
“你先去客栈歇着,等家母到了再过来。”李常郡温声道,想从她手里接过布来。
“我没那么娇气。”宋如君淡声说,手里没停。
“还是夫人看得开,嫁鸡随鸡嫁狗随狗。”许广一边干活,一边在旁边捡乐。
只不过他这拍马屁的技巧着实有些粗糙,把李常郡活活说成了鸡和狗。
李常郡倒是没发火,单指着墙角发了霉的木头堆,对许广说:“你有说话的劲头,不如把柴火都劈了。”
许广立刻蔫了,乖乖领命。
行军惯了的人手脚麻利,真干起活来倒也快。小半天的功夫,就收拾出了个大概模样。窗明几净谈不上,但好歹被褥都是新换过的,睡着踏实。
“将军,院子里的草要薅吗?”许广劈完了柴,又瞅着衰败枯草不顺眼了。
“留着吧。”李常郡漫不经心的说。
宋如君看了看院子里的萧瑟景象:“既然令堂要来,何不收拾的体面一些?”她眼珠瞥了李常郡一下,觉得这人心眼属实太多,又道,“咱们交情不浅,若是有什么玄机不妨先和我知会一声,别串了戏。”
男人因为这份默契笑了:“先吃饭,吃完和你说。”
端上桌的是脸大的炊饼和一叠子羊肉干,和行军路上的伙食没什么差别,光看着宋如君都觉得喉咙紧。
李常郡洗净了手,撕开就吃了起来,见宋如君立着不动,还疑惑道:“怎么不吃?”
因为我长了舌头,能尝出味儿。
这句心里话宋如君没说,而是站起身,询问道:“炊房在哪?”
她照顾了赵恒四年,从分不清麦胚与春韭,到家常便饭信手拈来,其中大小事务没少操持。之前是行军没条件,她不好挑剔。现在定下地方来,何必再受口舌之苦。
宋如君把锅在灶台上支好,燃起火,片刻功夫,大锅里的水咕嘟咕嘟沸腾起来。
“给我些羊肉干。”她见李常郡跟过来,便不客气的支使到,“你会打下手吗?”
李常郡摇摇头。杀牲口他会,煮牲口他没试过。
“那就别杵在这儿碍事了。”
羊肉干被扔进锅里打底熬汤,宋如君看火候够了,又加了芥根和盐,最后撕碎了些炊饼扔进去。
一大锅粗制版羊肉烩饼就做成了。
“凑合尝尝。”宋如君像个大当家的,把热乎乎、香喷喷的烩饼一碗碗盛出来,分给众人。
军中习惯是同住同食,就是李常郡贵为将军,也不讲特殊。
他道了声谢,原是想随便端起一碗,却听见宋如君附耳说:“你的是这碗。”
李常郡微微一怔,顺着宋如君的目光看去,确实有一碗烩面放的更靠近灶台些。
少女见他目光疑惑,也不解释:“快些去吃,凉了就腥了。”
“夫人做的可真香!”许广那厢已经呼噜呼噜糟蹋上粮食了,赞不绝口道,“这么一比起来,之前吃的都跟猪食似的。”
李常郡听到这话,并没有急着入口,而是拿木箸子细细挑着烩饼。
玄机很快就被破解了——他的饼汤里藏着一个荷包蛋。
他没吭声,细细看旁人,豁然发觉自己这是独一份,应是宋如君给他开小灶了。
而此时姑娘解了围裙,也不言语,只是面上隐隐有些发红。若是她死鸭子嘴硬,也可以说这份脸红是因着灶边热,给熏出来的。
赵恒不在身边,她多余出来的操心用不掉,便花在了李常郡身上。
李常郡端着碗走到宋如君身边,对方立刻警觉起来:“做什么?”
“不是要和我串串戏么?”
宋如君果然凑过来:“你讲吧。”
话音未落,男人已经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夹起荷包蛋,塞进她的饼汤里。
“哎!”宋如君刚要阻拦,周边好奇的目光已经投了过来。
她只好住手,红着脸恶狠狠的咬了口鸡蛋。
李常郡轻笑了两声,方才挑了两箸子烩饼放入口中。果然像许广说的那样,这饭怪好吃的。只是不知道为什么,他还从香味里品出了一丝甜。
这点清闲的时光过的飞快。不过收拾个屋子、还在吃饭的功夫,拜客的名帖就流水一样送进来了。
京中各路大家听闻定远将军得胜回京,还讨得圣上欢欣,一股脑寻着味巴望到这偏远小院来。
端的是贫居闹市无人问,贵在深山有远亲。[1]
“别太着急。”宋如君见李常郡吞咽的速度越发快起来,生怕他一个不小心噎死了。
正说着,打外面进来一个白面官人,颜色比领路的兵油子端正许多。
他见了李常郡,先恭敬问安,才扬声通报道:“大娘子的车已进城了,还望小郎君前去迎接,莫要失了礼节才好。”
李常郡见到这人明显一愣,他停了进食的箸子,吩咐把剩余的餐食端下去。
宋如君看着阵仗之大,原本还在嘀咕大娘子又是那位贵人,突然醒过味来:难道是河西节度使夫人、李常郡那名义上的母亲来了?
等等,怎么这么快,她还没来得及和将军串戏。
不过既然是见贵人,总得梳妆打扮一下,气场上方能不输。
只是宋如君身上哪里有什么胭脂水粉,这会差人去买想必已经来不及了,只能用一口银牙咬了咬嘴唇,又伸出指头掐了脸颊两把。
好在她本就容貌妩媚,如此一番折腾下来,倒也带上了娇润气色。以至于李常郡看她时,都多打量了两眼。
“是不大行么?”宋如君有点忐忑。
“好看。”李常郡言简意赅的给她吃了定心丸。
他续道:“一会儿等大娘子走进来,我们……”
宋如君怔住:“不是说去外面接吗?”
李常郡笑了,冲着立在院里的白面官人看了一眼,轻声道:“她难道没有手脚,不能自己走进来么?”
谈话的功夫,门外响起碌碌的车轮转动声——是河西节度使夫人的车辇到了。
下人将多宝锦缎车帘拉开,里面正坐着一个身着华衣锦服的妇人。
虽然上了些年纪,但她保养妥当,只是眼角起了些皱。她面皮上涂的是御供的珠玉膏,头戴金钗玉带,衣着用度上处处擦着逾制的边,无一不在彰显河西节度使隐隐冠压御上的架势。
那白面官人老早就听见了动静,恭迎出来,用的是宫里太监们的那套扶膝下跪:“小的给夫人请安。”
大娘子矜持的瞥了一眼,没有做声——她发现迎接的队伍并没有像料想中的那样,排满长街。
事实上,这门口冷清的可以网住麻雀。
“夫人,小郎君没有前来迎接,恐是正有要是商谈。”那官人低声解释道,生怕冒犯了贵人,“要不劳烦您随小的进去吧?”
大娘子没动,温声道:“不急,我等得。”
一炷香的功夫飞速的过去,时间也在一点一滴流逝,丫鬟随从等一众都跪着不起,头上滴下汗来。
河西节度使夫人品出味了:这哪里是商谈什么要是,分明是李常郡给她下的下马威。
她父亲是大名鼎鼎的镇南大将军郑远和,当初嫁进李家时,李志留不过是个从五品的武官。若不是父亲看重他能征善战,是一员猛将,有意以女儿笼络,李志留怕是给她提鞋都不配。
她这么多年无出,没能生下一子一女,按理说是天大的失德。即便如此,她依旧端坐着李家当家主母的位置,又何尝不是利益制衡。
这样的身家,难道还怕一个野种不成?
想到此,她面上和缓了些。轻轻一点头,在丫鬟的搀扶下下车,往宅内走去。
大娘子是高门贵女,自幼不见外男。因此她一到,除了李常郡,厅里的男人走的干干净净。
宋如君远远的就看见一个女人被十几个丫鬟花团锦簇似的捧在中间,走的不疾不徐,一副大家风范。
而李常郡此时也终于起身,热情招呼道:“儿子有失远迎。多日不见母亲看着更安康了,不知家中一切可好?”
那女人面上带笑,似乎刚刚在车上等了几炷|香|功|夫的根本不是她:“常郡吾儿,这些日子可是辛苦你了。”
宋如君作为旁观者,在这一副母慈子孝的寒暄中,嗅出了夹杂着猜疑、角力与妥协的微妙平衡。
“刚刚听下人说,你正在商谈要是。”大娘子在李常郡的指引下坐上了主位,一边打量着屋内的寒酸陈设,一边试探道,“你这孩子就是太过要强。才到京中,也不多歇歇。”
有长辈在,李常郡没有坐下,而是恭敬的敬起了茶:“与其说商谈要是,不如说是报恩。”
“报恩?”
“是,说起来也凑巧,前些日子……”
李常郡话未说完,喉咙中突如其来的痒意让宋如君没忍住咳嗽了一声,这点声响倒让大娘子发现了堂中还有这么一个人物。
大娘子面露疑惑之色,而男人欣欣然开了口:“忘了介绍,这位便是有恩于我的如君姑娘。”
大娘子把目光投向宋如君,老辣眼神里带了沉甸甸的重量。
而李常郡就这么老神自在的等着宋如君接话,似乎对她充满了信任。
……这都是哪来的信任。
刚刚她咳嗽是因为喉咙痒,不是在对暗号啊。
见她实在回答不上来,李常郡又提示道:“方才我未能远迎母亲,便是因为恩人出了些状况,实在走不开。她这几日身子不好,不能久立,须得时时照看……”
众人探寻的望过来,河西节度使夫人明显面色不郁,沉声问李常郡:“敢问如君姑娘生的是什么病症?为何需要你一个男子如此照顾?”
宋如君后背都洇出了一层汗。
照顾,为什么要照顾?难道是要演病弱么?有恩,有的又是哪门子恩?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宋如君听见哐啷一声。好像有锄头敲在了自己头上似的,给她敲出了一丝灵感。
她悟了。
这不就是李常郡先前用过的下聘的套路么?
她吸了一口气,沉声说:“妾身劳烦将军照顾,主要是因为……”
到这里顿了一顿,见李常郡毫无异色,才把话讲全了:“……我有喜了。”
一时堂内寂静无声。
就连她以为会顺势接上话的李常郡,浑身都散发出一种错愕的气场。
宋如君只觉得头皮一阵发麻,有如针刺。
——完了,李常郡想让她说的,可能不是这个。
这一对铁憨憨,一演起来就串台。
[1]《增广贤文》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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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7章 铁憨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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