御前奏对,礼数周全,沈清梧却觉那片刻的目光,比方才面对天颜时更令她心弦微颤。她依礼谢恩,垂下的眼睫掩住了眸中一闪而过的波澜。
次日清晨,薄雾未散,沈清梧便由裴府的下人引着,穿过层层回廊,前往裴家小姐的院落。与宫廷的富丽堂皇不同,相府更显清雅,亭台楼阁间透着书香门第的沉淀。还未踏入那名为“听雪阁”的小院,清越的琴声已潺潺流出,正是那日太液池畔所闻之曲,只是今日听来,少了几分金戈之气,多了几许探究与徘徊,似在某个转折处凝滞不前。
引路的侍女欲通传,沈清梧轻轻摆手,静立门外聆听。直至琴音在一个繁复的指法处明显涩滞,重复两次未能圆转,她才示意侍女。
琴声戛然而止。
片刻,珠帘轻响,裴玉瑶亲自迎了出来。她今日只着一身月白常服,未施粉黛,青丝随意绾起,反倒更衬得她冰肌玉骨,清丽难言。
“沈乐师。”她微微颔首,唇角含着一丝浅笑,“劳动乐师大驾,玉瑶惭愧。”
“裴小姐言重了。”沈清梧敛衽回礼,声音平静无波,“小姐琴艺高绝,清梧不敢妄言指点,唯切磋共进尔。”
两人入了琴室,室内焚着淡淡的梨香,与她身上若有似无的清香融在一处。案上置着一架焦尾古琴,一看便知非凡品。
裴玉瑶直言方才困顿之处,正是《春江花月夜》中描绘江涛初涌、月华乍破的那段轮指。沈清梧坐下,将怀中桐木琴置于案上,并未立即弹奏,而是先细细讲解了此段意境与指法相合之妙处。
“此处非为炫技,腕需放松,力发于指尖,如潮汐自然涌动,而非刻意为之。”她边说,边以极慢的速度示范了一遍,指尖过处,音韵连绵不绝,果然有潮生月晕之感。
裴玉瑶凝神细看,眼中闪过悟色。她随即试弹,天资果然极高,经此提点,已得七八分韵味。
“沈乐师果然名不虚传。”她轻叹,目光落在沈清梧那架看似朴素的桐木琴上,“这琴音清越沉静,竟似能涵养心性。”
沈清梧指尖轻抚过琴身:“良琴需得知音。小姐的焦尾琴固然珍贵,但琴心相通,不在木料珍稀。”
一语既出,两人目光不经意相触。窗外春光正好,一树梨花探入檐下,风吹过,雪白花瓣簌簌落入室内,有一瓣正落在沈清梧的琴弦之上。
裴玉瑶伸出手,指尖拈起那瓣梨花,动作轻缓,未曾触动琴弦。她看着沈清梧,笑意深了些:“那日宫门前,柳絮扰了清梧姐姐的琴,今日梨花又来,倒像是与姐姐的琴格外有缘。”
她忽然换了称呼,从疏离的“沈乐师”变成了“清梧姐姐”,自然得仿佛本该如此。
沈清梧的心像是被那柔软的花瓣轻轻蹭了一下,泛起极细微的涟漪。她垂下眼,掩住一丝不易察觉的慌乱,只低声道:“是花雨知时节罢了。”
接下来的时日,沈清梧常出入裴府。外人只道是奉旨教习琴艺,唯她二人知,这更多是琴心相知的切磋与共鸣。她们时而在听雪阁内琴箫合奏,时而于月下讨论古谱,从《广陵散》的激愤谈到《幽兰》的孤贞。
裴玉瑶发现,这位来自教坊司、声名鹊起的女乐师,胸中所学远超宫廷乐曲,对古今琴曲的见解往往独到而深刻。而沈清梧也讶异于这位相府千金,并非养在深闺只知风花雪月的寻常贵女,她心中有沟壑,琴音里藏着对广阔天地的向往,却也被身份牢牢束缚,如同珍笼中的金丝雀。
一种难以言喻的亲近感在一次次指尖流转的音符中悄然滋生。她们谈论琴,也谈论诗书,偶尔也会沉默,只静静听着窗外风雨,或是一同望着庭院里悄然绽放又悄然零落的花。
那日午后,裴玉瑶试弹沈清梧的桐木琴,一曲终了,她轻按余音,忽然轻声问:“清梧姐姐,那日在宫中,你低头避开了我的目光,是为何?”
沈清梧正俯身整理琴谱,闻言动作一顿。
室内一时静极,唯有窗外鸟鸣啾啾。
她终是抬起头,迎上裴玉瑶清澈而直接的目光。那双秋水般的眸子里,没有试探,没有戏谑,只有一丝纯然的好奇与……某种了然的期待。
沈清梧的心跳骤然失序。她该如何回答?
说那目光太亮,照见了她深藏的自卑与矜持?说那一眼太轻,却在她心里留下了难以忽略的重量?还是说,她只是……慌了?
春光透过雕花窗棂,在两人之间投下细碎的光影,微尘在光柱中缓缓浮动。
沈清梧张了张口,音节尚未吐出,窗外忽然传来侍女急促的脚步声和通报声:
“小姐,宫中来人了,贵妃娘娘召沈乐师即刻入宫!”
旖旎的气氛瞬间打破。沈清梧迅速收敛心神,恢复了一贯的沉静模样,只是袖中的手指微微蜷紧。
裴玉瑶眼底闪过一丝极淡的失落,随即也敛容起身:“既是娘娘召见,姐姐快去吧。”
沈清梧抱起她的桐木琴,行礼告退。转身离去时,她听见裴玉瑶极轻极快地说了一句:
“明日,我等你来。”
脚步未有停顿,沈清梧的身影消失在回廊尽头。裴玉瑶独自站在琴室中,指尖无意识地划过桐木琴的琴弦,发出一声低低的、悠长的嗡鸣。
宫中的召见突如其来,是吉是凶?而那未曾说出口的回答,又将在两人之间引出怎样的下文?
春深似海,长安柳絮正漫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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