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色彻底吞没了长安,教坊司的院落里点起了稀稀落落的灯笼。沈清梧独坐窗前,掌心那枚小小的纸卷已被体温焐热,仿佛一块灼人的炭。
“宫中是非地,勿念琴,慎言行。安。”
短短数字,她却反复看了无数遍。裴玉瑶的警告来得如此之快,几乎与贵妃的召见前后脚,这意味着什么?意味着裴相国家在宫中有眼线,且时刻关注着与裴玉瑶相关的一切?还是意味着……裴玉瑶本人,也处在某种无形的监视之下?
那句“勿念琴”,是在让她暂时放下切磋琴艺之事,以免再引来注意?而“慎言行”,更是直白的提醒。
那“安”字,又写得格外重些,是在报平安,还是在祈愿她平安?
沈清梧将纸卷凑近灯烛,火苗舔舐,顷刻化为灰烬。一股混合着暖意与寒意的复杂情绪在她心中翻涌。被人记挂、保护的感觉如此陌生而珍贵,可这记挂与保护背后所暗示的危机,又让她如坠冰窟。
她与裴玉瑶,不过数面之缘,几次琴音往来,何以就引来了贵妃的侧目?这宫廷,这权贵之地,果然一步一陷阱,一眼一波澜。
这一夜,沈清梧辗转难眠。窗外风声呜咽,吹得窗纸噗噗作响,像是无数窃窃私语。她想起裴玉瑶抚琴时微蹙的眉尖,想起她拈起梨花时唇边的浅笑,想起那句未竟的“清梧姐姐”和那双清澈眸子里未曾掩饰的期待。
去,还是不去?
贵妃的试探,玉瑶的警告,都明晃晃地昭示着“不去”才是明智之举。明哲保身,她最该做的就是称病,然后渐渐疏远,退回教坊司乐师本该在的位置。
可是……
指尖仿佛还残留着那日示范轮指时,偶尔与她指尖轻触的微凉细腻。琴音相和时的默契,无言对视时的悸动,如同投入古井的石子,在她沉寂已久的心湖里漾开圈圈涟漪,再也无法恢复平静。
“明日,我等你来。”
那声音轻柔却执拗地在她耳边回响。
天刚蒙蒙亮,沈清梧便起身了。她仔细地洗漱,换上那身靛青乐师袍,对着模糊的铜镜,将一头青丝用木簪一丝不苟地挽好。镜中的女子,面色平静,唯有一双眸子,深处藏着无人可见的挣扎与决绝。
她抱起桐木琴,走出了教坊司。
晨雾中的长安尚未完全苏醒,街道空旷,唯有车轮碾过青石路的碌碌声和远处隐约传来的驼铃。每靠近裴府一步,她的心就悬起一分。或许会被拒之门外?或许裴玉瑶也会避而不见?
行至相府角门,引她入内的却仍是往日那位沉默的老仆。府内一切如常,静悄悄的,仿佛昨日的警告和宫中的召见都只是一场幻梦。
听雪阁的珠帘依旧,梨花香淡淡。
裴玉瑶端坐琴前,并未抚琴,只是看着窗外一株将谢未谢的梨花出神。听到脚步声,她蓦然回头。
四目相对。
沈清梧看到她眼底迅速掠过一丝如释重负,随即又被更深的忧虑覆盖。她今日穿着藕荷色衣裙,比往日更素净几分,脸上也少了血色,像是昨夜也未曾安眠。
“你……”裴玉瑶站起身,声音有些微涩,“你还是来了。”
“我来了。”沈清梧轻声道,将琴放下,“小姐的信,我收到了。”
空气有片刻的凝滞。裴玉瑶的目光落在她脸上,细细打量,似乎想确认她是否安好,是否受了惊吓。
“贵妃她……”裴玉瑶迟疑着开口。
“娘娘只是召我去弹了一曲《幽兰》。”沈清梧抢在她前面,语气平静,“问了些无关紧要的话,便让我回来了。”
她刻意省略了贵妃那些关于裴玉瑶的“闲话”和意味深长的探问。有些东西,她独自承受便好。
裴玉瑶显然不信,秀眉微蹙:“《幽兰》?她怎会突然想听这个?清梧姐姐,宫中人心叵测,一言一行皆有其深意,你万不可掉以轻心。昨日是我考虑不周,不该让你……”
“小姐。”沈清梧打断她,抬起眼,第一次如此直接地迎上她的目光,“琴音无垢,知音难觅。清梧虽身份卑微,亦懂得有些东西,比趋利避害更重要。”
裴玉瑶怔住了,望着她那双沉静却坚定的眼睛,仿佛看到了那架朴素桐木琴下蕴藏的、不为世俗所动的风骨。她眸中的忧虑渐渐化开,漾起一种极为复杂的情感,有震动,有担忧,还有一丝难以言喻的……光亮。
她忽然快步走到门边,对守在外面的侍女低声道:“今日闭门谢客,任何人来,都说我身体不适,不宜见人。若有宫中来人,速来报我。”
侍女应声退下。
裴玉瑶转身,珠帘在她身后晃动,发出清脆的撞击声。她走回沈清梧面前,距离很近,近得能闻到她身上清冷的梨花香。
“既然来了,”她声音压得很低,却带着一种破釜沉舟般的决然,“那今日便不论外界风雨,只论琴心,可好?”
沈清梧看着眼前这张近在咫尺的容颜,看着她眼底倒映出的自己的身影,心中那点残存的犹豫彻底消散。
她微微颔首,唇角扬起一个极浅却真实的弧度:
“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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