掌声道贺声犹在耳畔,沈清梧却只觉得周遭喧嚣隔了一层厚厚的琉璃,模糊而不真切。掌心那枚小小的梨花花瓣,被她紧紧攥着,冰凉的柔软仿佛直接贴在了心尖上,激得那一小块皮肤微微发烫。
她借口更衣,抱着琴,几乎是踉跄地避到了蓬莱殿外一处僻静的回廊。夜风带着太液池的水汽和残余的菖蒲气息吹来,稍稍驱散了殿内浓郁的香粉和酒气,却吹不散她心头的惊涛骇浪。
她背靠着冰凉的廊柱,缓缓摊开手心。那枚洁白的花瓣已然有些蔫软,却依旧固执地散发着清冷的梨香。
这不是庭园里随处可见的闲花。这是听雪阁外,那株她曾与裴玉瑶一同望过的梨树的花。在这个时节,若非刻意保存,早已零落成泥。
裴玉瑶在众目睽睽之下,用这样一种近乎冒险的方式,再次向她传递了信息。
是什么?是安抚?是鼓励?还是……另有警示?
方才殿中,裴玉瑶自始至终未曾与她有丝毫眼神交流,那般疏离淡漠,与琴底刻字、遣人送花的举动截然相反。这矛盾背后,藏着怎样的凶险?
沈清梧的心跳得又快又乱。她将那花瓣小心翼翼收入贴身的香囊,与之前那纸卷的灰烬放在一处。指尖触及桐木琴底那深刻的“念卿”二字,才稍稍定下心神。
不能慌。玉瑶在看着。她必须镇定。
她重新整理好情绪,抱着琴,准备返回乐师等候之处。刚走到回廊转角,却听见两个小太监压低的交谈声,伴随着窸窣的脚步声正往这边来。
“……可真真是打了脸了,一模一样的颜色,裴家小姐那朵梨花一戴,倒显得娘娘赏的衣裳俗气了……”
“嘘!小声点!不要命了!不过说来也怪,裴小姐往日并不爱这般出风头,今日是怎么了?”
“谁知道呢?许是年轻气盛,压不住性子了?倒是那位沈乐师,弹得是真好啊,那曲子,听得我骨头缝都发凉……”
“弹得好有什么用?教坊司的乐伎罢了,不过是主子们指尖的玩意。你看娘娘赏她衣裳那架势……啧,怕是日子不好过喽……”
声音渐远,显然是绕去了别处。
沈清梧僵在原地,手脚冰凉。
连微不足道的小太监都看出了这其中的机锋。裴玉瑶今日反常的“出风头”,绝非一时意气,那是在用她自己方式,对抗贵妃那近乎折辱的“赏赐”,是在告诉所有人,尤其是告诉贵妃,她裴玉瑶,并非任人摆布的玩偶。
可这般锋芒毕露的反击,会引来怎样的后果?
沈清梧不敢细想。她只知道,裴玉瑶将她自己,也推到了风口浪尖之上。
回到乐师群中,接下来的宴饮歌舞,她皆如坐针毡。每一次贵妃的笑声响起,每一次有宫人走向裴家女眷的席位,都让她心惊肉跳。她不敢再看向裴玉瑶的方向,只能将全部注意力集中在怀中的桐木琴上,指尖无声地按着弦,模拟着《白雪》的旋律,仿佛这样才能汲取一丝微弱的力量。
宴席终散。
众人谢恩,依序退场。乐师们需留到最后。沈清梧垂首立在角落,看着那些华服锦裳的王公贵女们谈笑着从面前经过。
裴玉瑶随着母亲走过,裙裾微动,带起一丝极淡的梨香。她没有侧头,没有停留,如同走过一件无关紧要的陈设。
直到那抹湖蓝色的身影彻底消失在殿门外的夜色里,沈清梧才缓缓松开了攥得发白的指尖。
回到教坊司住处,已是深夜。她卸下那身华美却沉重的宫装,如同剥下一层不属于自己的皮囊。换上寻常的靛青袍子,才觉得呼吸顺畅了些。
她将桐木琴小心地放在桌上,就着昏黄的灯火,一遍遍抚摸着琴底的刻字,又拿出香囊中那枚已然干枯的梨花花瓣,怔怔出神。
今夜之后,一切都会不同了。贵妃的“恩宠”像一张无形的网,裴玉瑶的反击则如同投入静湖的石,涟漪已起,再难平息。
她该怎么办?明哲保身,彻底远离?可琴底的“念卿”二字灼灼发热,那枚梨花花瓣无声胜有声。她怎能在此刻退缩?
若不放肆,如何对得起这暗涌的深情?若不放肆,难道真要眼睁睁看着那金笼收紧,困死那只心向苍穹的飞鸟?
心口涌起一股滚烫的冲动,几乎要冲破喉咙。
她猛地站起身,在狭小的屋内踱步。目光落在桌角一叠用来谱曲的素笺上。
一个大胆到近乎疯狂的念头,如同破土的春笋,骤然钻入她的脑海。
她快步走到桌边,研墨,提笔。笔尖悬在纸上方,微微颤抖。
要写什么?如何写?写给谁?教坊司乐师的笔墨,如何能安然无恙地送入相府千金的闺阁?
每一重都是难关,每一步都可能万劫不复。
然而,指尖那枚梨花干枯的纹理,琴底那刻入木心的思念,还有裴玉瑶今日殿中那决绝孤高的身影,都在她耳边呼啸着同一个声音。
她的笔尖终于落下,墨迹在纸上游走,不是文字,而是音符。
她将以音代语,以曲寄情。
她要将今夜无法宣之于口的震撼、担忧、悸动与决绝,将她所有无法用言语表达的心事,谱成一曲。
一曲只予一人听的曲。
墨迹干透,她小心地吹了吹纸上的曲谱,将其折成一个小小的方块。然后,她找出之前裴玉瑶送曲谱来时用的那种极细的竹管,将纸条塞入其中,封好。
现在,最难的一步——如何送出去?
她凝眉思索,脑中飞快闪过几个平日里或许能说上几句话、又偶尔需要出宫采买物件的小太监的脸孔,却又一一否定。风险太大。
正当她踌躇难决之时,窗外忽然传来极轻的“叩”的一声。
像是小石子打在窗棂上。
沈清梧浑身一僵,警惕地看向窗户。
片刻寂静后,又是轻轻一声“叩”。
她心跳如鼓,吹熄了灯烛,悄步走到窗边,将窗户推开一条细缝。
月光如水,洒在窗外空无一人的小院里。墙角阴影处,似乎有什么东西动了一下。
一个压得极低、几乎听不清的声音随风飘来:
“沈姑娘……可是有东西……要送往听雪阁?”
沈清梧的心脏几乎跳出胸腔!
她死死捂住嘴,才压下那声惊呼。外面是谁?怎么会知道?是陷阱吗?
那声音又起,带着一丝急切:“梨花瓣……小姐说……若见回音……掷于窗外即可……”
是裴玉瑶的人!她竟然……她竟然早已安排了人在教坊司外等候?她算准了自己会有回应?
一股难以言喻的战栗席卷全身,是恐惧,更是某种被深深懂得后的激动与震撼。
裴玉瑶并非只是在被动等待或单纯保护,她早已布下了棋局,主动伸出了手,在悬崖边等待她的回应。
沈清梧不再犹豫。她飞快地将那枚细竹管从窗缝中掷了出去。
阴影里伸出一只手,精准地接住,随即无声无息地隐没在黑暗中,仿佛从未出现过。
窗外重归寂静,唯有月光皎洁。
沈清梧关上窗户,背靠着冰冷的墙壁,缓缓滑坐在地上,浑身脱力,却又有一种前所未有的炽热情绪在胸中燃烧蔓延。
棋已落子。弦已张满。
这无声的应答,已然穿过深宫重重夜幕,向着那株风雪中的梨花,疾驰而去。
而明日,又将是怎样的光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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