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生有三苦,撑船打铁做豆腐。
确实是苦的,拂宁想。
她看着阿婆将一小勺黄豆倒进小石磨中间的圆孔里,细细研磨,直到磨盘边缘析出米糊一样的豆泥,这些豆泥顺着边缘的开口落进盆子里。
一个大红色的盆子,很喜庆。
阿婆就这样一圈圈转着演示给他们看,动作又精细又稳当。
那是一双爬满了岁月的灵巧的手,指甲圆钝。
庄稼人的指甲盖常常跟自然同色,摘豆角会变绿,而阿婆的指甲盖覆盖的是经年累月以来黄豆的颜色。
“阿婆,每次能不能多倒进去一点呢?”拂宁问,看着身旁一盆盆黄豆。
一次加一点,拂宁看着不过十几颗,这要磨到多久。
“小姑娘,你知道为什么说做豆腐苦吗?”阿婆笑起来,重新加进去一小勺黄豆。
拂宁摇摇头。
“因为慢工出细活呀。”
“一次加得多了,磨的不均匀。豆腐哩,就不好吃了。”
外面在下雨,拂宁站在离阿婆最近的位置观摩,这样听得清楚。她侧头看身边的老人,阿婆看着磨盘,眼神专注,鬓边的荷花开的鲜艳。
距离很近,拂宁能闻到这朵粉荷细小的清香,这清香又和豆香混合在一起,拂宁的心更静了。
做豆腐确实是苦的,拂宁想,但阿婆日子过得和新鲜的莲子一样,是脆甜的,她感到一阵欢喜。
“就这样磨就行哩,你们学会了吗?”
“我试试,您看看行不行。”
陈雅尔温声答复,挽起衬衫袖子,露出线条流畅的小臂,接替阿婆坐在凳子上。
拂宁看着小而圆的石磨重新转起来,他的动作又稳又慢,那真的是一双很好看的手。
“对,没错,就是这样哩。”阿婆倒进去一勺新的黄豆,把勺子递给拂宁,“试试?”
“要注意观察,磨的差不多了再加豆子哩。”阿婆的声音在耳边响起。
拂宁接过勺子,观察着陈雅尔的动作,适时补进去一勺新的豆子。
“哎,没错,就是这样。你们配合的很好哩!”
“你们先磨着,老婆子我先去灶上煮浆哩。丫丫!来帮忙烧火!”
“哎!好哩!”
祖孙两进了厨房,棚子里只留下他们两个人和摄影师。
拂宁站着、陈雅尔坐着,她能清晰地俯视他的动作,这是一个新奇的角度。
发顶有两个旋,听说这是倔的象征。
睫毛好长,这个角度鼻子特别挺。蓝衬衫挽到袖口,小臂上的经脉随着他的动作起伏。还有他的手,骨架量感很大,适合画进画里。
“拂宁,要加豆子了。”陈雅尔的声音无奈中夹杂着些难以察觉的笑意。
拂宁这才发现磨盘都已经快空了。
“哦哦,好的。”她忙加上一勺豆子。
羞耻感从心间晕上眉头,拂宁撇过脸看了一眼棚外的雨,脸有些发热。
外头雨渐渐小了,世界变得清晰起来,拂宁看见雨滴从长了青苔的瓦上滴落下来,落到地上,于是拂宁飘忽忽的心也落下来,恢复平静。
视线收回,她看着磨盘,专注地帮忙加着豆子,尽量不去观察陈雅尔本身。
他长得实在太犯规了,拂宁想。
冷淡立体的五官,雕塑一样的身型,像神话里伊甸园的苹果,诱惑着一个早已封笔且从不画人的小画家也想去描摹两下。
她看着缓慢转动的石磨,摩擦后的石头边缘有一圈润而白的边,这是岁月的描摹痕迹。
石磨旋转应该是有声音的罢,拂宁加了一勺新豆子,此时他们已经磨了很久了,豆子近乎见底。
可惜她听不见这样细小的声音。
“要来试试吗?”陈雅尔的声音从耳边传来,稳且清晰。
“嗯?”拂宁骤然转头看他。
“磨豆子。”陈雅尔笑起来,接过她手里的勺子站起来。
捏住木制圆柄,磨盘缓慢地转起来,陈雅尔加了一勺新豆子,拂宁能感觉到豆子在石头之间打磨的震颤,这种震颤从握住圆柄的手心传过来,原来这就是石磨的声音。
其实是有些阻力的,拂宁缓慢地研磨,看着已经磨好的一大盆豆泥,余光撇着陈雅尔加豆子的手。
一点也不抖的手。
这人是真有些力气在身上的,她又想起来何知星平行于水面挣扎的样子,拂宁真笑了。
她抬头看陈雅尔:“其他组会在干什么呢?”
“不知道,总归不是在磨豆子。”陈雅尔加完一勺豆子看向她,很温和,“好奇的话,活干完我们可以去看看。”
厨房门被打开,阿婆的声音就是在这时传来的。
“哎!喝豆花啦!”
拂宁接过豆花,捧在手心,有些烫,豆花滑进口腔,很快化掉。
“阿婆,好香呀!”拂宁睁大眼睛,比出一个大拇指。
“那可不哩。”簪花阿婆看起来神气极了,“刚刚卤水点出来的豆花,可不是最香的时候嘛!”
她又看向接满豆泥的大红盆子,声音惊奇:“哟!你们动作这么快呀!这就磨好啦!”
“您看看行不行?”陈雅尔放下碗,顺便收走拂宁的碗放到一边。
簪花阿婆蹲下来用手指捻了捻:“不错哩!不错哩!这就是今天最后一盆要磨的豆子了。”
“有你们在还是好呀,我老婆子一个人分身乏术哪有这么快!”阿婆也笑了,眼角挤出几道笑纹。
“您看看,下一步我们做什么呢?”陈雅尔温和地询问。
“有哩!有哩!”阿婆拿出一个纱布兜子,上面架着两根木头。
“有些重,你小心点哩!”陈雅尔在阿婆的指挥下提着木头将纱布兜子举起来。
拂宁跟着阿婆一起将整盆豆泥倒进去,浆渣分离。
“这个渣呢,可以做霉豆渣。这个浆煮熟就是豆浆哩!”阿婆麻利地将豆渣袋子卷起来放在一边。
他们跟着阿婆将豆浆搬进厨房,倒进农村灶上的大铁锅里,丫丫正在灶前添柴火。
旁边已经摆好了一些豆腐了,他们这一锅便是最后一锅。
“阿婆,这锅待会也压成豆腐吗?”
“这锅不压。”阿婆笑眯眯地,“平时不做这么多的,这锅是用来给布染色的。”
拂宁睁大了眼睛:“豆浆染色吗?”
“不不不,准确来说,是帮助染色!我们这的蓝印花衣服呀,染色前都要过混着豆粉的豆浆哩!”
阿婆展示自己的衣服:“喏,就是这种蓝色。”
蓼蓝染出来的青蓝色,寨子里好像许多人都穿这种颜色的衣服。
“所以吃完午饭还要拜托你们哩!”阿婆笑眯眯地。
“老婆子要去送豆腐,豆浆和豆粉就要拜托你们去送给住在村子中间那块的苗婶哩,她家专门做布。地方你们应该也熟悉,就在希望小学隔壁。”
“好的,阿婆,我们知道了。”陈雅尔说,拂宁看向他。
这好像不是一种错觉,陈雅尔对老年人和小孩子更温柔。
豆浆好了,拂宁喝到了这锅豆浆的第一口。
“好喝吗?”身侧的陈雅尔问他。
拂宁点点头,侧过头看他,忍俊不禁。
“你眼镜起雾了。”
“嗯,很正常,习惯就好。”陈雅尔慢悠悠回话,一口闷完热气腾腾的豆浆,将碗放下。
“起雾时看不清,只是它小小的毛病而已。”他摘下眼镜,用拂宁早上给他那块手帕擦拭干净。
“任何工具都不完美,习惯它小小的麻烦,能享受更多的便利不是吗?”
拂宁怔住了,夏季的裙子很薄,口袋里的助听器存在感十分强烈。
一个需要忍受小小麻烦的工具。
“帕子擦眼镜很方便,可以借我一段时间吗?”
拂宁回神,笑起来:“当然可以。”
这样的帕子她有许多许多条。
“哎!豆浆,接着。”阿婆去而复返,又端来两碗豆浆,这次是给两位摄影师的。
“哎?我们也有!谢谢阿婆!”矮个子高兴极了。
高个子端起豆浆一口闷:“还是我们组待遇好。”
拂宁好奇眨眨眼:“其他组怎么样了呢?”
矮个子一脸为难:“导演不让互通,你们待会去看就知道了。”
他们两对视一眼,均是一幅欲言又止的表情。
拂宁更好奇了。
不知不觉间,雨终于停了,拂宁盖好最后一瓶豆浆的盖子,疑惑提问:“这么多瓶,我们是不是要拿袋子?”
“不用。”陈雅尔指了指阿婆家在角落里的背篓,“用背篓应该可以,待会问问。”
“哎!吃饭哩!”阿婆的呼喊传来,他们又回到堂屋。
四方桌上菜不多,炒了一个丝瓜、一盘豆腐和特色炒酸肉。
“都是些家常菜,凑活吃哩。”
“哪里哪里,谢谢阿婆。”
拢共三个菜,各个有辣椒,拂宁第一次知道丝瓜也能放剁椒。
她其实没那么能吃辣,但怕阿婆失望,只能不停塞米饭。
她看着面不改色斯斯文文的陈雅尔一口菜一口饭吃得非常迅速,甚至最后光了盘。
有些羡慕,这种吃辣能力。
等他们背着背篓离开阿婆家往回走,拂宁才开始吨吨灌水。
一回头,陈雅尔已经面不改色连喝三瓶水了,眼底都有些红,看起来难得有些狼狈。
“……你也不能吃辣?”拂宁犹犹豫豫问出口。
“……嗯。”陈雅尔将喝完的瓶子全部捏扁收回背篓里,“一方面不能吃,一方面吃了对嗓子不好。”
原来如此,忍受着爆炸辣还能面不改色的勇士。
今天算是为尊老破戒,拂宁觉得他狼狈得有些可爱。
他们背着背篓继续走,陈雅尔冷不丁开口:“之前听说苗族是背篓里的民族,感觉换成是剁椒里的民族也挺不错。”
非常陈雅尔的吐槽。
拂宁忍俊不禁:“是呀是呀,丫丫说他们小朋友去学校住宿都要带一大罐剁椒拌饭。”
“这种吃辣还是要从小就练。”
拂宁脚步轻快,雨停了,石板路上很湿润,这是原路返回,她已经对路很熟悉。
目的地快到了,转过最后一个弯,最先出现的是两个全身湿透的人。
毛都搭拢下来的何知星和妆全花掉的陈关雎。
脚步顿住,拂宁缓缓打出一个问号。
“你们这是……掉沟里了吗?”
陈雅尔:给老婆话疗jpg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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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章 豆腐与剁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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