墨尔本跟嘉城很像，冬天不会下雪，但雨水比较多，下完一场雨，街道的树叶子落下来，湿漉漉地贴在地上。
每当这个时候，向峥嵘就会格外想念嘉城的一切。
飞机降落在嘉城机场。
向峥嵘两手空空，虽然没有繁重的行李，但她一点也轻松不起来。
墨尔本那个项目的经费耗完了，一想到还要给负责人打电话交代这烂推子，她就巴不得地球爆炸。
手机响了。
裕如女士的声音还是那么温和：“到哪里啦？还记不记得回家的路？”
“不记得了，你跟老向同志能来接我吗？”
如果放在以前，他们大概会说“让司机去接你”，但现在，家里已经没有司机了。
向峥嵘去加拿大那年，嘉城市长落马了，新选上来的市长据说也不太行，天天喊着要大搞基建修路，闹得民怨不小。老向同志在那种氛围里越来越力不从心，年龄也到了，索性就递交了退居二线的申请，遣散了家里的佣人，和裕如女士过起了本本分分的退休生活。
电话那头传来裕如女士低低的笑声：“那怎么办？要不让你爸骑他那辆28大杠去接你？”
“才不要呢！”向峥嵘立刻抗议，“小学他骑那车接我，我腿卡轮子里，他骑不动了，还要站起来蹬，我现在腿上还有一大块疤呢！”
裕如女士拿她没辙：“这事你都念叨多少年了？”
向峥嵘吐了吐舌头。
“好啦好啦，那你就老老实实打辆车，记得拍个车牌给发群里，让我们安心。”
“知道了~”
“对了，老向同志呢？”
“这不你今天回来嘛，你爸天没亮就跑去菜市场了，说是要抢最新鲜的鱼和虾，还有你那个房间全是他买给你过年吃的零食，以前说不健康，现在倒好，他自己买得比谁都起劲。”
向峥嵘吸了吸鼻子，心里闷闷的，爸妈供她读了那么多年书，漂洋过海的，结果呢？一事无成，还倒欠了几千大洋，最可怕的是，她感觉自己已经没有了当初的热情和执着。
之前某个人评价她：生在优渥的家庭，没吃过什么苦头，前20年顺风顺水，所以一点儿小挫折就受不了了。
现在，向峥嵘觉得这句话说得一点错都没有。
她挥手拦了辆出租车，“师傅，去老街。”
离大年三十还有三天，街上行人稀少，有点要下雨的势头，透着阴郁的气氛，她忽然很想去那个地方看看。
车子在老街口停下，正对着一家咖啡店，招牌上还是那四个大字‘好久不见’。
推开门进去，先是看见窗户对面的街道和行人，她高三后半年就喜欢坐在这个位置写题看书，扭过头，是两个木质书架。
她浏览过去，发现不再是记忆中杂乱摆放着各种小说、杂志、甚至几本菜谱，此刻，书架上清一色全是三毛的作品。
“哇塞……”
向峥嵘忍不住轻声惊叹，转头看向吧台后正擦拭咖啡机的老板，“老板，现在又兴三毛热了？”
老板笑笑：“不是店里搞的，这些书啊，是一个老顾客买来的，说就放在这儿，给喜欢的人看。”
“专门买了放这里？”向峥嵘更惊讶了。
老板勾起了谈兴：“说起来，要不是这位客人，这店去年就该关了，生意难做嘛，他找到我，说他以前也爱待在这儿，舍不得这地方没了。后来他就给了我一笔钱，让我继续开着。”
向峥嵘心里咯噔一下，一个名字停在嘴边。
“峥嵘？”
几步之外，站着一个男人，穿着中长款的黑色大衣，衣襟敞开，露出里面的蓝白浅色条纹衬衫，斯文又干练。
“佳年哥？”向峥嵘认出了来人。
许佳年走近几步，“刚才看着背影像，没想到真是你，听伯父伯母说，你出国留学了，这是学成归来了？”
向峥嵘有点尴尬：“算是吧。”
“挺好，那这次回来，有什么打算？”
“暂时还没想好具体做什么呢，先休息几天吧。”
许佳没有追问，恰巧口袋里的手机响了起来。
他拿出手机看了一眼屏幕，没有立刻接听，而是从西装内袋里摸出一张名片，递给向峥嵘：“我们公司最近在拓展一些新业务，后勤支持这块也需要补充人手，你感兴趣可以来试试。”
向峥嵘接过名片，“后勤具体是哪方面的呢？”
“安保。”
“哈？”
看到她呆住的表情，许佳年低笑出声：“逗你的，怎么可能让你一个海归高材生去看大门？就是项目执行过程中需要人去搭把手，工作内容比较琐碎，但也需要细心。觉得合适的话，年后可以发份简历给我看看。”
他解释完，才说：“抱歉，我先接个电话。”
向峥嵘点点头，“好，谢谢佳年哥。”她心里有点乱，此刻只想先离开这。
重新推开门，冷冽的空气立刻灌进来，让她打了个寒颤。
“嗯，是我。策划案我看过了，整体想法是好的，方向也没错，不过感觉还是差了点意思。现在观众的口味你也知道，比较挑剔，内容太平了，数据上估计不太好看。”
听到这，向峥嵘顿下了脚步。
许佳年还在打电话，没注意到她的动静：“荒野求生的纪录片，标杆立在那儿了，美食类也是，经典款太多，观众都审美疲劳了，跟在别人后面做，很难出彩。所以我才说，现在提交这几个，创新度不够，同质化有点严重，对，再想想吧，不急，宁缺毋滥。”
他挂了电话，转过身，正好看到走回来的向峥嵘。
“怎么了？是不是有什么问题要问我？”
“佳年哥，刚才不小心听到一点，你们公司是在筹备拍纪录片吗？”
“是，在做一系列社会纪实类的短片。不过就像我电话里说的，好题材难找。最近审了几个方案，感觉都差意思，深度不够，最后都没过。”他摊了摊手，表示现状如此。
向峥嵘心跳加速，她知道自己接下来要说的话很重要。
“那如果我说，我这边可能有一个点，不知道你们感不感兴趣？”
许佳年指了指椅子：“坐下说吧。”
向峥嵘把情况大概交代了一遍：“我这次回来，其实是因为在墨尔本参与的一个项目结束了。那个项目，是一个针对特定群体的帮扶试点，地点就在国内广东汕头。我们投入了一年时间，效果很不理想，资金也耗尽了。”
“我现在就在想，接下来怎么办？大概就两条路。第一，想办法在网上发布相关内容，吸引足够的关注和流量，也许能带来转机。第二，就是再找一个靠谱的合作方，争取点资金支持，但这个想法不太实际。”
许佳年：“你提到的这个群体，具体是指？还有，你设想用什么形式来呈现会比较好？”
“中老年女性。”
“至于形式，可以参照《半边天》那种深度访谈的模式。走进她们的生活，听她们讲述自己的故事，记录她们最真实的状态。”
许佳年点头，示意她继续。
“我当初选择学社会工作，最根本的原因，就是想为像她们这样的群体做点实事，社会更关注那些有爆点的议题，而她们的困境太容易被忽略，我们不如就利用这个流量时代，让她们被看见，被听见，就是改变的第一步，这也是我理解的，纪录片该有的力量。”
向峥嵘一口气说完，对上了对方那双专注的眼睛，倏地怔住了。
很多年前，也有一个人，这么看着她，听她讲这些。
许佳年的话打断她的思绪：“这样，你回去把你的这些想法，特别是关于节目形式，目标群体画像，以及你认为最值得挖掘的故事点，整理成一个简单的策划方案，尽快发给我。我会找团队里的同事一起看看，评估一下可行性。”
“如果大家觉得有潜力，我们可以把它当作一个试点项目先做起来试试水。”
向峥嵘一下就来了希望：“好！我明白了！我回去就做，尽快发给你！”
“嗯，等你消息。”许佳年微笑着起身，“我还有事，先上去了，保持联系。”
——
从咖啡馆出来，向峥嵘心情大好。
她又想起某个人曾经说：“这个世界上有能量守恒定律，老天爷张弛有度，不会让人一直倒霉。”
看来，这话有点道理。
不过很快，她意识到，今天一天里，想起那个人的次数，似乎有点太多了。
滴答滴答。
几滴水落在向峥嵘头顶，起初她还以为是楼上洒下来的，结果一抬头，就被豆大的雨点砸个正着。
不到半分钟，暴雨横贯长空，这就是嘉城的一大特色——雨来急。
“不是吧？！”
向峥嵘惊呼一声，慌忙躲到屋檐下，刚才那点好心情瞬间被浇了个透心凉。
“能量守恒定律管不管用啊……”
话音未落，刺眼的车灯穿透雨幕，由远及近。
黑色阿斯顿马丁缓缓减速，最终稳稳地停在了她面前。
向峥嵘的心跳毫无预兆地漏了一拍。
车窗降下。
那人偏头看来，侧脸线条凌厉分明，一双漆黑而锐利的眼睛盯着她。
死凌绝！
向峥嵘在心里咬牙切齿地骂了一句：“这么多年了，怎么还是一点没变！”
永远孤高自傲，永远不可一世。
雨水哗哗作响，两人隔着雨幕，一个在车里，一个在屋檐下，谁也没开口。
向峥嵘抿紧唇，扭开头，故意不看他，她往旁边挪了两步，想绕开这辆车。
结果阿斯顿马丁也往前滑行了两米，再次精准地堵在她面前。
向峥嵘脚步一顿，心头火起，她不信邪，又往后退了两步，退回到原来的位置。
阿斯顿马丁又极其配合地地跟着倒退了回来。
“……”
向峥嵘猛地转过头，扇动着被雨水打湿的睫毛，狠狠瞪向驾驶座里的人。
凌绝清了清嗓子：“去哪？送你。”
向峥嵘没理他，拔腿拐进巷子里，只想赶紧甩掉这个讨人厌的家伙。
结果好巧不巧，跑到了当年那栋居民楼下。
刚喘匀两口气，熟悉的引擎声传来。
向峥嵘惊恐地抬头，只见那辆车明晃晃地开了进来，最终，再次稳停在了她面前。
车头抵到单元楼的铁门，车尾则堵住了她刚才跑进来的巷子口。
进退无路，插翅难飞。
向峥嵘跺了跺脚，伸手一把拉开了副驾驶的车门，带着一身湿冷的水汽和怒气坐进去，然后十分泄愤地关上了车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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