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京城，故宫博物院书画修复室。
深夜，只剩许庄舟一人。工作台上，正展开着那幅历经劫难的北宋巨作——《万壑松风图》。画作破损严重，绢素酥脆，色彩剥落，尤其是画心处，一道深深的裂痕几乎将连绵山峦斩断。
许庄舟戴着口罩和手套，手持细软的羊毛排笔，屏息凝神，一点点清扫画心上的陈年积垢。这是他接手过最具挑战性的修复任务，也是他梦寐以求的。
当排笔轻轻拂过画心那道最深裂痕时，异变发生了。
工作台顶灯忽明忽灭，修复室内无风，画作却自行微微震颤。紧接着，一道淡金色的、半透明的人影自画中缓缓浮现，由虚转实，最终轻盈地落在了工作台旁。
那是一个身着北宋文人衣袍的年轻男子，广袖长衫，墨发如瀑，面容俊美得近乎虚幻，一双深邃的眼眸带着历经沧桑后的沉静与疏离。他就那样站在那里，仿佛本身就是一幅行走的古画。
许庄舟猛地后退一步，撞到了身后的仪器车，发出刺耳的声响。他瞳孔骤缩，心脏狂跳，几乎以为自己因过度疲劳产生了幻觉。
画灵却对他微微一笑，笑容里带着几分审视与好奇，声音清越如玉石相击：“九百年来，你是第一个，能让我感知到‘触碰’的人。”
许庄舟强迫自己冷静下来，目光锐利地扫过对方那不合时宜的衣着和半透明的身体：“你是什么？画中精怪？”
“精怪？”画灵挑眉，似乎觉得这个词很有趣，“按你们的说法，或许吧。我乃此画之灵，叶苍纪。自画成之日，便困于这方寸绢素之间。”
他飘然走近，目光落在《万壑松风图》上，带着难以言喻的复杂情感：“看着自己‘身体’一次次破损，又一次次被修复，倒是种奇妙的体验。”
许庄舟顺着他的目光看向画作，职业病压过了恐惧：“这次的损伤很严重，尤其是画心。必须尽快进行‘全色’和‘接笔’，否则绢丝会持续断裂。”
叶苍纪转头看他，金褐色的眼眸在灯光下流光溢彩：“你能修复它？像九百年前那位姓郭的匠人一样？”
“我尽力。”许庄舟言简意赅。他走到工作台另一边，与画灵保持着安全距离，“但你需要回到画里去，你在这里，我无法工作。”
叶苍纪却摇了摇头，语气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落寞：“我出得来，便暂时回不去了。画心受损，禁锢我的力量也在减弱。除非你将它修复如初……”
许庄舟沉默了。这意味着，在接下来的至少三个月修复期里，他要与这个千年画灵朝夕相处。
最初的戒备过后，是某种诡异的和谐。
许庄舟工作的时候，叶苍纪便安静地待在修复室的角落，好奇地观察着现代的一切——电灯、恒温恒湿系统、各种化学试剂和精密仪器。有时，他会飘到许庄舟身边，看他如何用“洗画”的古老技艺去除污渍，如何用特制的“命纸”加固画心，如何一点点调制药粉，研磨矿物颜料，为接笔做准备。
“你们现在的技艺，比宋朝时精细许多。”叶苍纪评价道，“但有些东西没变，比如这双手对画作的敬畏之心。”
许庄舟没有抬头，小心地用镊子夹起一片脆弱的绢丝：“画是承载历史的生命，修复者是医生，不是创造者。”
叶苍纪看着他专注的侧脸，和那双稳定得不可思议的手，眼神微动。
作为回报，叶苍纪会向许庄舟讲述画作背后的故事。他讲述北宋的山川气象，讲述画家运笔时的意气风发，讲述这幅画在历史长河中经历的每一次流转、每一次劫难。那些枯燥的历史年表，在他口中变成了鲜活的、带着温度的记忆。
许庄舟发现，自己对这幅画的理解，正以一种惊人的速度深化。他仿佛能透过叶苍纪的描述，“看”到每一笔皴法背后的情绪，“听”到松涛在画中回荡。
他们开始一种奇特的合作。许庄舟负责实际操作，而叶苍纪则凭借对画作气韵最本质的理解，为他提供建议。
“这里，山石的皴法，笔意应是如此……”叶苍纪虚指着画上一处缺损，手指在空中模拟着运笔的轨迹。
许庄舟凝神观察，然后点头，调色，下笔。他的笔尖仿佛被注入了古老的灵魂，落笔精准无比，修复的笔触与原作完美融合。
一种无声的默契在两人之间滋生。
有时夜深，许庄舟累了，会靠在椅背上小憩。叶苍纪便坐在窗边，望着窗外与现代汴京截然不同的夜景，轻声哼唱起许庄舟听不懂的、古老而悠扬的曲调。
许庄舟发现，自己开始习惯身边有这个“非人”的存在。他甚至会下意识地给叶苍纪留一盏灯，仿佛他真的需要光亮。
一次，许庄舟在调试一种极为关键的接笔颜料时，连续失败，情绪罕见地有些焦躁。
叶苍纪飘到他身边，轻声说：“不必急。我存在了九百年，最不缺的，就是时间。而你，”他看向许庄舟，“你的时间，应该浪费在更美好的事物上。”
许庄舟紧绷的神经奇异地松弛了下来。
还有一次，博物院内部对修复方案产生争议，一位老专家坚持要用更激进的方法，许庄舟据理力争，承受了巨大压力。那天晚上，他一个人在修复室待到很晚，心情低落。
叶苍纪静静地看着他，忽然说：“你知道吗？明朝时，有个收藏家也想‘改良’此画，为我添了一枚红色印章，我觉得俗不可耐，奈何无法反抗。你现在能为我争一争，感觉……很不错。”
许庄舟抬头，对上那双含笑的眼眸，心中的郁气忽然就散了大半。
危险悄然而至。
一个雷雨交加的夜晚，修复室的恒温恒湿系统因电路问题短暂失灵。温度和湿度的剧烈变化对脆弱的古画是致命的。画心一处刚刚补全的绢丝，因应力变化而突然崩裂！
与此同时，叶苍纪发出一声痛苦的闷哼，他半透明的身体剧烈闪烁起来，仿佛信号不良的影像，变得愈发稀薄。
“苍纪！”许庄舟心头一紧，第一次脱口叫出他的名字。他来不及多想，几乎是本能地扑到工作台前，用自己的身体挡住可能存在的穿堂风，双手小心翼翼地按住画作两侧，试图稳定绢素。
他对着那愈发虚幻的身影急声道：“坚持住！看着我！叶苍纪！”
叶苍纪艰难地聚焦，看向许庄舟那双充满了急切和担忧的眼睛。那眼神像一道锚，将他从溃散的边缘强行拉回。他慢慢凝实，脸色却苍白得吓人。
系统很快恢复，危机解除。但两人都明白，画灵的存在与画作的完好程度息息相关。
“看来，我的‘生死’，真的系于你之手了，庄舟。”叶苍纪靠在墙边，虚弱地笑了笑。
许庄舟没有笑，他看着画作上那道新的、细微的裂痕，又看看叶苍纪，心中第一次升起了一种超越责任与专业的、强烈的保护欲。
经过数月的努力，《万壑松风图》的修复工作接近尾声。最后一道工序，是弥补画心那最初也是最难的一道裂痕。
落笔前夜，许庄舟和叶苍纪都心照不宣地意识到——修复完成之日，很可能就是叶苍纪回归画中，两人永别之时。画灵将重回那片凝固的山水，而修复师将继续他的尘世旅程。
“完成之后，你有什么打算？”叶苍纪望着窗外渐亮的天空，轻声问。
许庄舟沉默了一下，回答：“会有新的修复任务。”
“真好。”叶苍纪笑了笑，眼神却有些寂寥，“可以一直走下去，看不同的风景，遇见不同的人。”
许庄舟看着他那仿佛承载了九百年孤寂的背影，一句话几乎脱口而出，却最终咽了回去。
最后一道接笔，许庄舟调动了全部的心神与技艺。笔尖蘸取着精心调配的、与原作毫无二致的墨色，沿着叶苍纪虚点出的气韵走向，缓缓落下。
笔尖接触绢素的那一刻，许庄舟感到一种奇异的共鸣。他仿佛不是自己在画，而是引导着积累了九百年的山魂水魄，自然流淌。
当最后一笔完美衔接，整幅《万壑松风图》仿佛被注入了生命，晦暗的色彩重新变得温润明亮，磅礴的气韵在画面上流动起来。修复的痕迹在天衣无缝的技艺下，彻底消失。
光芒自画中绽放，柔和而强大。
叶苍纪的身影开始变得透明，他低头看着自己逐渐消散的指尖，对许庄舟露出了一个无比复杂笑容，有释然，有不舍，有祝福。
“许庄舟，”他第一次连名带姓地叫他，“这九百年的孤寂，能遇见你，很好。”
“叶苍纪！”许庄舟上前一步，想要抓住什么，却只碰到一片正在消散的光点。
“别忘了……”画灵的声音随着身影一同融入画中，“……看看你修复室的抽屉……”
光芒敛去，修复室内恢复了平静。只有那幅焕然新生的《万壑松风图》静静躺在工作台上，证明着刚才发生的一切不是梦境。
许庄舟站在原地，许久未动。心中空落落的，仿佛被带走了一块。
他忽然想起叶苍纪最后的话，快步走到自己的工具柜前，拉开那个他存放私人笔记和重要颜料的抽屉。
里面，安静地躺着一枚小小的、温润的雨花石。石头下面，压着一方崭新的、叠得整整齐齐的绢帕。
许庄舟拿起绢帕，展开。
帕子上，用他无比熟悉的、修复画作时使用的矿物颜料，画着一幅小小的、却极其生动的肖像——
那正是他自己，低头修复画作时的样子。笔触是叶苍纪的风格，带着北宋的风骨，却蕴含着前所未有的、呼之欲出的深情。
肖像旁边，还有一行细小的字，那墨迹，带着穿越千年的气息：
“身是画中骨，终困方寸间；心随落笔人，长寄未明天。”
许庄舟紧紧攥着这方绢帕，跌坐在椅子上。
他修复了千年古画，却弄丢了一个刚刚走进他心里的人。
不，那不是人。
那是一整个，他亲手送走的、凝固的王朝。
古画修复师×千年百灵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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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5章 古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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