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
入夜太久,阁楼外无端起了风声,呼呼掼在严丝合缝的窗棂上,正好盖住什么东西跌落的细微声响。
烛灯烧了一大半,渐渐只剩一滩残泪,照得围椅黑乎乎的,载着一段修长的人影。
落影正主没有心力去怜惜将断的火烛,吻来得猝不及防,衣袍随之迤落,从外面看,两人的背影依然规束,不过再往下,就无法细究了。
悉悉簌簌的一阵乱响之后,哪个笔搁磕了一声。
这个地方太过逼仄,他们实在很怕彼此被伤到,每个动作都极尽温柔。
但正因为太过温柔,每个轮回都被拉扯得很长,其实更磨人。
彼时月过天穹,衔于苍山东南,奄奄藏于隆冬大雪,窥探不得。
不过雪絮最擅辗转,迹从最顶再飘摇而下,便不知要多久了。
什么时候再歇身是完全不记得的,卯时三刻不到门派作时,诏丘却恰巧苏醒,惯然翻身要抱人,掰了一下,没掰动。
齐榭双目紧闭,十指死死抓着被面,几乎要抠出一个洞来。
诏丘面露担忧,几乎将一半身子悬在齐榭上空,不敢乱帮,试图先摇醒他:“阿榭?怎么了?”
齐榭却只是糊里糊涂摇摇头,唇瓣翕动,似乎一刻不肯停地念着什么,诏丘更加担忧,几乎伏到他身上,听到气若游丝的几句:“师尊,我在劝我自己起床。”
诏丘立刻笑出声。
“都是我的错。”他哄人最擅长,哄齐榭更是得心应手,轻而易举将他拉到身侧,与己共枕,“再睡一会儿好了。”
齐榭气虚道:“不……不行。”
但枕上尚有诏丘的余温,甫一沾上,齐榭的手下意识就伸出去了,诏丘的手也适时到了肩侧,正是差一点儿就要相拥成眠的姿势,但并没真正得逞,正是齐榭之心巍巍如顶天巨石,丝毫不为诏某美色所动,慷慨但坚定道:“师尊,我要起床。”
然后又一层困泪晕出。
诏丘轻声软语,“还有时辰。”
两指撑起眼皮,齐榭眼珠半转,字句神游,“今天,要去布课。”
诏丘拉了好长一声“哦”。
诚然,按照齐榭的辈分,正是门派之中一干小崽子的师兄,掌门严长洐唯一之师侄,掌司督察教导,轮到近日,正是授业中阶剑招。
严掌门心口颇厚,本意是驱使他们师徒二人一齐给自己打下手,但诏某其人授徒从不讲道理,小崽子太嫩禁不住他几番祸害,所以齐榭自请为先锋,用着温和可亲的法子,授业多月,替他担责。
一直拖延是绝不可能,如此一尊大佛镇在门中,总得派上用场才好,可术课布发得循序渐进,严、齐二人又深知诏某修习时面冷心铁的德行,不敢让他下场。
是以,他被封禁了,除去自己闭关、习剑、绘符,不必去课堂和演武场晃荡,一应权责全部移交齐榭,无事如同吉祥物,除去美观,没有用处。
这也是为什么,明明长老是诏某,位高权重的却是齐榭。
后者不敢渎职,请求外援:“师尊,拉我一下。”
诏丘听命,把人拉入怀中。
齐榭有气无力笑了一声。
昨夜下榻,是为解惑,他们已出新婚,什么都得一一盘算,以免离心,可瞧如今这因果,显然歪到了山那头。
他和师尊之间的三两体贴和计较,不及时说清楚伤感情,太及时说清楚了费身体,世上果真鲜有两全其美的事情。
齐榭的眼皮在打架,他自己也在和瞌睡虫打架,挣扎正到关键时刻,诏丘和他打商量,“就睡一刻钟。”
齐榭认命偃息。
再醒来时,身边坐着衣冠楚楚的一条人。
诏某天生好皮相,魂骨皆净,衣袍裹身便能在顷刻间恢复端持,端得是一派高山霜雪的冷意,无论从哪儿窥探,都是赏心悦目的。
他白发高束,一绺顺肩而下落于枕上,就在齐榭手边,如同落绸。
这难得一见的正经让齐榭愣住,仰头,问,“师尊?”
被唤的人立刻应声,弯着眉眼凑近,吻过他的额心。
齐榭心道果真,还是那个流程,两人又亲又抱不知多久才能真正出门。不过他重任在肩,没有落后的时候,今日却怪,师尊比他起早太多。
他在亲吻的空隙里卷着被子趴到诏丘腿上, “你怎么没等我。”
齐榭如今很不黏人,某些时候是一例外,晨起又是另一例外,诏某才不乐意揭穿,甚至调整姿势让齐榭能在腿上躺得安逸,低吟片刻,学着他的语气:“我今日有事。”
隆冬深入,大雪在外,被褥里暖意太重,齐榭的困意又上来了,“什么事?”
诏丘五指修长,很轻地挡住笑意:“我去授课。”
齐榭:“啊?”
诏丘展开双臂,“衣服都穿好了。”
齐榭:“……真的?”
诏某得意洋洋,顶着齐榭满目诧异,不知是邀功还是仅仅解释,“之前你师叔不是说要物尽其用?其实一应课业研究得差不多了,我不可能真当甩手长老,就趁着你睡觉和你师叔传信。”他伸手点向自己,“今日上任。”
想了想,他还补充一句,“今日权当休息,你想睡多久睡多久。”
齐榭问:“是因为昨晚……”
诏丘凑到他耳边说悄悄话,“嗯……折腾太久了。”
齐榭有点不好意思,准确来说,特别不好意思,但凡沾染这一桩,他就没法脸皮厚,时至今日也未曾有半分改变,笑得很崩溃,“完了,师叔肯定猜得到。”
诏丘则脸皮奇厚,“你觉得我们早起,他就猜不出来吗?”
他言毕起身,衣袍飘飘曳曳拖离床沿,随手一振衣袖,姿容更加端重,却倏然回身,“阿榭。”
被褥蚕结成蛹,齐榭偌长偌匀,要动便只能连人带被滚半圈,只一颗脑袋露在外面,“怎么了师尊?”
诏某笑得神秘莫测。
他说:“虽然是我自愿,但今天毕竟是意外,授课提早了一个月,我觉得,很应该有报偿。”
齐榭认真听完他忽悠,笑叹,“我就知道。”他熟门熟路踢开被子,双臂展开,“来吧,我准备好了。”
诏丘就笑着抱住他,和他拥吻。
(三)
敞阔的演武场白花花一片,天地同铺雪。
小弟子们受过晨参礼诵,浩浩荡荡而来,看见他们尊贵威仪的长溟长老负手而立,手指捉着一支修长泛亮的戒尺,无意把玩间,尺穗乱飞,如此这般,如此那般。
好久没见师伯了,说不激动,那是假的。
机缘所致,上一辈大能收徒不多,可留门派发扬门楣的,也就严长洐诏长溟两个。
严掌门十多年如一日镇守凌空山,脾性早被摸透,唯有诏丘,闭关多年,成婚后更是神龙见首不见尾,除去每日定时定点接送齐榭,能让小弟子们眼巴巴望一望衣裳边边,其他时候,几乎没得人影。
他盛名成于年少,按理来说身为长老吧,常出来遛遛,让弟子们一解崇慕之情才是对的,可他见人就遁,有时候牵着齐榭一起遁,如果不遁,还会被他们亲爱的师尊严温逼着遁,显然没给小弟子留有亲亲热热的余地。
躲到今日,师伯终于又出关了,好感动。
小弟子们的一腔喜爱之情熊熊燃烧,眼看着要做点什么,严温眼疾手快一拦,先是简单见礼,“师兄。”
诏丘眼神乱飞。
怎么回事,不是说好以尊位相排,他是掌门为老大,不要在这种场面见礼吗?
严温一看他这样就头疼,叫人只是为了拖延时间,也是疯狂询问,“不是说教剑术?拿戒尺干什么?”
诏丘唇动如心通,温柔回应,“你猜。”
严温只觉得头昏目眩。
这个时候,弟子们已经拦不住了,以小弟子子舟为首,揖礼后立马暴露,咧着嘴就往对面扑。
他不太聪明,头小手小胆子小,哪里都不大唯独忘性大,日复一日不得见,昔日龃龉化尘烟,齐榭授课已久,他趁着无人阻拦将人挨挨蹭蹭一整遍,此生挚爱已得一半圆满,剩下诏某这个香饽饽,他怎么能放过。
诏丘当然不躲,多月不见,他今日正端得是一副慈师心肠,甚至微展双臂。
如此姿态,怎不叫人眼热,呼啦啦的,后面一大票也飞过来了。
子舟还处在一个“看见他就会眼睛里自发冒星星”的这么个情状,糯糯一声“师伯……”。
严温暗道“不好”。
诏某却是温柔似水,俯身,“从今天起,就是师伯代替你们子游师兄授课啦!好久不见,师伯送你一点东西。”
子舟两眼闪啊闪,然后从满天眼花缭乱中接到了戒尺。
一捆。
稍晚一步的弟子们诧然刹停。
子舟呆住了。
恍惚间,一干晚辈想起从前某日在门派中流传过的长溟长老授徒之恶魔传说,突然开始抖。
严温已经开始叹气了。
诏丘丝毫不为众生苦相所动,单手负后,又是一副衣冠如云姿容如玉的端庄,似乎眉目都被渡上圣光,温和道:“十人成组,一组一支。”
子舟哆哆嗦嗦犹犹豫豫,他还贴心嘱咐:“动作快点。”
小弟子不敢造次,但这阵仗实在太吓人,交递戒尺是一片“喀哒喀哒”之声,明明周遭静默,他们却像是听到了狗头掉地的命运巨钟嗡然敲响,慌张惊恐间,逸起一片窃窃私语的漩涡,正是离得远胆子大的几个交头接耳。
“怎么办怎么办怎!么!办!?”
二弟子子征碎碎念:“不知道啊不知道啊……”
他的剑术已然出师,今日只为来凑热闹,谁料出师未捷刀架颈侧,眼看着要因为一念之差横尸今日,他的心肝魂魄都在颤抖。
戒尺长边圆钝,攥握并不惊凉,子征正想着究竟有什么办法可以知道长溟师伯的作风,倏而一道眼刀横扫,戒尺啪嗒牺牲。
严温目睹全程,叹息俯身。
一干弟子终于想起来他们的正头师尊还在原地,虽则于席次上,诏丘才是师兄,但严温不与旁人等同,乃是掌门,又是延邀诏丘授课的正主,必定晓得点什么。
戒尺递到眼前,子征趁着严温距近,也顾不上掌门威严了,以尺掩唇看似揖礼,实则疯狂询问,“师尊,师伯他……凶吗?”
严温一瞅那白发蓝袍长剑加身之人,想起齐榭今日真的不在他身边,满脸精彩纷呈,委婉回复:你们完蛋了。
(四)
齐榭出门时,莫浮派又落了大雪。
凌空山巍峨,主峰最为险峭,参天敛云如神剑,若逢冬日,白絮如剑鞘,远远藏人迹。
成婚后,他与师尊共居主殿偏阁,阁楼拢共五层,居室正处其四,眺上有三分斜檐牵着细雪,俯下有枯枝,不过白絮慢慢堆几层,瞧着就极其可爱了。
正倚栏出神,一件极阔纯白的披风裹了满身。
不需回头,一双修长的手指顺势拥来,齐榭被勒得动弹不得,十指勉强交扣,才能回头笑道:“今天可以回来啦?”
自从授课,诏某也不知道是在捣鼓什么,甚至没能回房睡,而是如同昔日,匆匆用书覆面就勉强囫囵。
很多时候齐榭有心帮忙,刻意拖延憩时,想着这样他总不担心打扰自己了,但实则,诏丘没将“回房睡”当选择,他只是日复一日埋首书册,将近半月。
直到昨日被齐榭捉到,诏丘刚搁下书册,手指揉摁鼻梁,满目倦色。
阁楼二三层相连,内有乌木旋梯,异制书架沿梯陈列,一直拉到二层书案外九尺。
踩踏声激起细微的回音,他不可能不知道有人来。
诏丘其实睡眠深,往日翻身入榻就能睡得不省人事,但可能是习性渐改,他得搂着齐榭,不然睡不着,旧梦一层又一层,难免心生疲乏。
他垂首算憩,等齐榭走到近旁,一伸手又把人抱了满怀。
没有外人窥探,他们就一直是这么个相处的调调,准确来讲,早就习惯了。诏丘眼帘未掀,手臂一收,硌到硬邦邦的一块儿。
他眸带困泛,似乎是有了困泪,下颔点在齐榭肩窝,“怎么不睡?”
齐榭说:“不抱着你睡不着。”
诏丘无声笑起来。
他困倦时没有凉薄,避人的气势也没有,很容易被满头白发衬出一层薄光,极其温柔,如见初雪。
不过,也只是对着齐榭了。
后者依他靠在自己身上打盹儿,依偎了一小会儿,其实谁也没睡着,齐榭的眼神放空,又渐渐移到书案上,“我一直在想,究竟是你折腾师弟们,还是师弟们折腾你。“
诏丘唇角勾起,“你师叔现在应该很后悔让我授课。”
齐榭揶揄,“是,两相折磨,你一直不回居室,我还以为他们进步太快,累你操劳。或者人多口杂,不能放在一个地方教,去外面晃了一圈,你知道子舟说什么吗师尊?”
诏丘好整以暇,“什么?”
齐榭说,“他夸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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