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是不行。
对不起。
对不起。
……对不起。
继续吧。
嗯,继续。
……
在并不遥远的魔法界,魔力就是一切。
在威迪尔大陆,魔力并非仅仅是工具,它是呼吸,是血液,是衡量存在意义的尺规。空气中漂浮的尘埃,草木中萌发的生机,乃至星辰运行的轨迹,无不是魔力的具象与延伸。
在这片魔法至上的天地,能够控制精纯的魔力就是公认的天才的象征。
但显而易见的事实是,伴随着魔力的衰退,现在的维斯卡斯对这副躯壳的掌控力也在逐步下滑。
每一次试图凝聚魔力,都像是在抓握一把流沙,指缝间留下的只有更深的虚妄与空洞。
他比任何人都更清楚地感知着这种流失。
曾经如臂指使的魔力,如今像是渗进沙地的水,无论如何攥紧拳头都留不住分毫。
这很合理。他对自己说。平静得如同在陈述一个与己无关的事实。
这具身体以及这段远远超出预期的旅途,本就是命运一场残酷的赠礼。
魔力充盈那种仿佛与世界本源相连、万物皆在掌控的感觉,究竟有多久未曾真切地体会过了?他不知道。
一切皆有代价。
轻易获得的,终将轻易失去。
或许那个荒唐了一辈子的、被称为“父亲”的男人,给这个扭曲世界留下的唯一一句有用的箴言就是——
“这个世界上没有什么是你应得的。”
轻易获得的魔力并非恩赐,而是一座需要不断支付“存在”本身来维系的水库。每一次汲取,都在消耗着他作为“维斯卡斯”的某些本质。
受制于人,想要得到报酬,就必须进行一场又一场的豪赌。
他擅长豪赌。
从一枚沾着污泥与屈辱的银币开始出卖自己的灵魂与未来,到价值十七枚金币的、被打上“人材”标签的商品,再到法师塔中冉冉升起、令人忌惮又向往的新星……牌桌变换,筹码升级,他一直都是赢家。
至少表面如此。
无意识地,他抬起手,冰凉的指尖触碰到脸颊上一道同样冰凉的湿痕。
是眼泪。
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泪水。
……这不属于他。
早已干涸的心,竟还能产生如此新鲜的悲哀吗?
或许这眼泪属于这具身体真正的主人,那个年轻而天真得近乎……可笑的,“神明大人”。
是残存的神性在为其造物的苦难而哀泣么?
那么,现在该称为“众神的眼泪”,还是“众生的眼泪”?
他又一次想起了遥远记忆里的画面。
那个没有星星的夜晚,寒风也被破旧的屋檐勉强挡在外面,他也曾这样摸着某位女孩细软的金发,他们就像小时候一样依偎在一起,哼着那首熟悉的、只学会了一半的歌谣,一起在月色下畅想着来日方长。那女孩当时说了什么呢?具体的话已经记不清了,但一定是些很温柔的话吧?
维斯卡斯的记忆力很不错,甚至可称是一种诅咒,让他无法真正遗忘任何事。
他依稀记得幼小的自己朦朦胧胧的坐在门槛上吸着手指,看着眼前这个叫做“妈妈”的女人,她正熟练的削着苹果,轻声哼着歌,那首他早已听得腻烦、却莫名安心的曲调——这是父亲当年唱给母亲听的歌谣。
但她常常只哼到一半便戛然而止,而懵懂的他,自然也只会这一半。
只有丽贝卡,后来不知从何处,也许是父亲离开前无意中哼唱过,她竟默默地学会了全部。
那时的他绝对不会想到,很多年以后,他会再次唱起这首歌。
“哥哥!”
一个更加清晰的声音撞入脑海。
是丽贝卡。
是在村庄里因为混血的半妖精特征被其他孩子用石子追打,受到排挤、孤立只会抿紧嘴唇,一声不吭地从日出到日落,对着简陋的箭靶反复拉弓,直到双臂颤抖也不肯停歇的倔强女孩。
是坐在颠簸的驴车上,因为同行旅人一个拙劣的笑话就“咯咯”笑个不停的、仿佛忘却了所有烦恼的半妖精少女。
是美丽的眼睛弯成月牙,里面偶尔会流露出与她年龄不符的、狡黠如小兽般光芒的妹妹。
如果后来……没有那些如果。
丽贝卡,丽贝卡,我可怜的、柔弱的、单纯的妹妹。
幸运的是,在这漫长到足以磨损灵魂的时光里,他还侥幸保留着一点微不足道的记忆力,让他不至于连至亲的容颜都彻底忘却,沦为完全迷失在时间长河中的孤魂野鬼。
“美丽的眼睛,要流幸福的眼泪才对。”记忆中,他似乎曾这样说过。
少年用指腹笨拙地、小心翼翼地拭去妹妹脸颊上冰凉的泪珠。
那时他们是彼此唯一的依靠。
他们姓氏里的“德文希尔”来自母亲。这曾是某个公国显赫一时的贵族姓氏,母亲也曾是远近闻名的美人,有着如瀑的金发和碧蓝的眼眸,只是这荣光早已在岁月中褪色。
而他们的父亲,传闻来自失落的妖精王国那神秘的四王议会中的月奇部落,月华般流淌着的银发与玫红色的眼眸,象征着高贵的血脉,而这份高贵也不仅仅是人类认知中的身份,更是代表着强大的魔力,却也为他们带来了无法摆脱的宿命。
他们曾经相爱过,也短暂地爱过维斯卡斯。
似乎就连命运也格外眷顾在父母最相爱时诞生的他,不仅赋予他天生强大的魔力,还赐予了他常人难以匹敌的魔法天赋与早熟的智慧。
等到妹妹丽贝卡出生的时候,情况已经变得很糟了。
是各种意义上的。
家庭的、种族的、社会的。
那时人类和妖精,哦不,在主流话语里,他们已经成了“魔族”,无故发疯的妖精越来越多,两族矛盾逐渐激化,从大到小,连带着他们这个风雨飘摇的小家也变得岌岌可危。
争吵?那已经是维斯卡斯童年末尾模糊的回响,更多的则是令人窒息的沉默,和母亲看着丽贝卡时那复杂难言的眼神——
混合着怜悯、恐惧,以及一丝不易察觉的……厌弃。
遗憾的是,丽贝卡并不像他一样天赋出众,甚至显得有些笨拙。
她在学习人类的基础文字和算术时都很吃力,更别提掌控那属于妖精的、难以捉摸的魔力了。
但或许父亲在离开前意识到了这点,于是行为上似乎更偏爱这个继承了他显著外貌特征的孩子,带着一种近乎补偿式的温柔。
最后,那个叫做“父亲”的男人离开了他们的生活,只给出生不久、尚在襁褓中的女儿留下了最后一份礼物——一把用月光木和妖精丝弦打造的小巧弓箭,就头也不回的转身离开,生死不明。
而对于被留下的母亲而言,她或许也在憎恨着什么。被魔族(即使曾是她爱过的人)强迫后没有立即死亡保全名节,甚至还要活下来,甚至还要生下孩子,这对人类来说是相当可耻的。
对贵族而言,这更是耻辱至极。
于是生下他们兄妹的母亲成了耻辱。
他们的身份更是耻辱中的耻辱。
兄妹二人,尤其是继承了明显魔族特征的丽贝卡,更是这耻辱的活生生的证明,无时无刻不在刺痛着她骄傲又脆弱的神经。
母亲最后是病死在那座偏僻村庄的。瘦得脱形,金发枯槁。
直到死,她也没有放下那封印着褪色家徽的、始终未寄出的、或许是指望娘家能接纳她或至少接纳她“正常”的儿子的信。
然后,这个所谓的家,就只剩下他和丽贝卡两个人了。
他甚至不敢承认,在那些晦暗的日子里,自己甚至也会对丽贝卡产生一丝难以启齿的埋怨——为什么要长着这么明显的、无法掩盖的魔族特征?为什么你的魔力如此弱小?你既无法保护自己,也让我……活得如此艰难?
可这一切阴暗的愤怒和无处宣泄的怨恨,都会在每个夜晚回到那破旧的小屋时,被门口那个等待的身影,被一声惊喜的“哥哥,欢迎回来”所抚平。
那双和他相似的玫红色眼眸里,倒映出的永远是他的身影,别无其他。
没事的。
笨一点也没关系。
他想,我要再努力点。
再努力一点,把掩盖耳朵的法术学好,然后带着丽贝卡离开这个充满恶意的地方,去往繁华自由的王城。
他知道,凭法师在威迪尔大陆的超然地位,只要他能成为一名真正的法师,就算自己养着丽贝卡一辈子也没关系,总能找到办法,总能找到一处能容下他们的角落。
啊。魔法,神奇的魔法。
长久的寿命可以通过魔法来解释,魔族的特征也可以通过魔法来掩盖。
一切问题,似乎都能在魔法的光辉下找到答案。
至少那时他是如此坚信的。
以丽贝卡的容貌和个性,那些公爵家的小姐,甚至王宫里高高在上的公主,有哪个能比得上她?
他要用魔法为他们挣来一切。
那时的他,怀揣着满腔不合时宜的怨恨与天真得可笑的野心,发誓一定要让这个卑劣而可憎的世界为了他和妹妹的幸福而转动。
只因那时他还不明白。
【这个世界已无可救药。】
只有无能的人才会被困在时间里面。
眼中充斥的疯狂颜色,不是早就分不清究竟是快乐还是麻木了吗?
如果连自我的意识,都只是无数记忆碎片堆积拼凑出来的幻象,那“我们”到底是什么?看得见的是真实的,看不见的就是虚假的吗?人是真实的,构成人的细胞就是虚假的?人与动物、与一块无知无觉的肉块,区别究竟在哪里?
……真的有区别那种东西吗?
仅仅因为拥有智慧、能够思考,便能傲慢地自封为“智慧种族”,从而与众生划清界限,自以为高人一等?
真是……可笑又可悲的优越感呢。
它们——那些秩序与常态的拥护者——常称他为疯子,不符合常理的疯子,一个包含真情却只能带来悲痛的疯子。
或许吧。在一个疯狂的世界里,清醒本身就成了疯狂。
这样可笑的世界何时终结?
你我皆是明日的囚徒。
维斯卡斯抬起手。
……到了现在,这具躯壳里,果然也只有最基础、最本源的魔法能使用了吗?
那个家伙,“香织”,应该已经看出来了吧?看出他外强中干的本质,看出他的时间所剩无几,所以才对他的陷阱有恃无恐。
不过,这不要紧。
他早已习惯了在悬崖边缘行走,危机反而让他的思维更加清晰冰冷。
愿意为了一个模糊的计划而努力千年的人类啊……呵呵。
人类啊,似乎永远都无法拒绝“超凡”的诱惑,即便深知那可能是饮鸩止渴。
只有恶劣的环境才能激发出心性吗?
冗长的寿命赋予的更多是**而非理想吗?
在得知世界的真相过后,他也曾有过不切实际的期待,期待某种超越性的力量或意识能够带来真正的改变。
但时间会证明一切。
它是最公正,也最残酷的法官。
于是他期待着,在这漫长岁月里是否会有一些改变。
答案是,没有。
或者说,有,但是太弱了。
很快就被摧毁了。
人性的惯性是一种下落的冲动,趋于懒惰、自私和短视。
好战是人类的本性,恐惧也是人类的天性,所以人类总是自相矛盾的在和平的时候渴望着战争,在战争的时候哀求着和平。
他们死后,世界依旧这样运行着,没有丝毫改变,战争依然在继续,太阳底下无新事,只是换了一副面孔,换了一个名目。循环往复,无休无止。
没有什么例外。
和世人对天才的刻板印象不同,维斯卡斯的个人魔法只能说是聊胜于无。
那是名为“遗忘”的魔法。
简单来说,可以让某人忘记某一固定的记忆。
仅从此看,非常的平平无奇,这似乎与那些动辄移山填海的传奇魔法相去甚远,甚至显得有些……小家子气。
但记忆之所以是记忆,正是因为其承载着一个人最重要的东西——身份、情感、技能、秘密。
记忆这种抽象的概念,不仅是魔力,哪怕是使用魔法的经验也记录在内。在让某人遗忘的同时,施法者也能接受其人的记忆,其中承载的魔力,能力乃至经验,也会被一一学会。
简单来说,就是读取记忆并复制。
一种极其高效的学习方式。
当然,这个魔法远不止这么简单。如果能更加深刻地掌握,或许能在人的内心深处形成暗示,甚至做到让他人记忆被修改,被打上思想钢印……
——当然,仅仅是“或许”的可能性。往那个方向深思就太恐怖了,那是一条通往绝对支配与扭曲的黑暗之路。
因为这具身体里的主人,他现在当然不会做那种不符合人类道德观的事情。
至少,不能做得那么明显。
按照制造这具身体的“神”的总结,应该是叫做“知见障”吧?
他喜欢这个名字。
的确,这个魔法的本质就是对认知本身进行干涉和重塑。
维斯卡斯从不直接修改记忆,而是巧妙地扭曲处理信息、形成判断的过程和逻辑。
当他们接触到与他所设定的基调相悖的信息时,大脑就会自发地、无意识地将其“合理化”。即使理性上可能存在一丝疑虑,情感上也无法产生相应的警惕和危机感。
这就是最致命的一层效果。这个魔法会让受害者坚信,所有围绕维斯卡斯的决策和行动,都源于“自我的独立意志”。
“不要试图作正确的选择,而是要让选择变得正确”吗?……哈,老师啊老师,即使你死了这么多年,你的思想也依旧能带给我新的启示呢。
那么。
是时候了。
“恭祝我吧,诸位。”
他说。
无论是过去的亡灵,还是未来的观者。
“我真诚忏悔。”
忏悔这具身体的软弱,忏悔这世界的残酷,也忏悔我即将付诸行动的一切。
——我只是你笔下的一个人物吗?一个被设定好命运的角色?
那么,“神明大人”,请看好,这场由你开启,却未必会如你所愿落幕的戏剧。
为了最大限度地抵御那个名为“月之本元司”的、来自更高维度的意识影响,也为了让自己更好地“适配”这个世界的底层规则,减少存在的“排异反应”,他需要一场彻底的蜕变。
他在咒术界的“特产”天元身上得到了一点微不足道的启发。
关于如何将自身与某种更宏大的“概念”或“系统”绑定,以获得近乎永恒的存在形式。
他要将自己转化后的躯体塑造为更适合这个世界的体质。
也就是所谓的,咒灵。
一种由强烈的执念、诅咒、以及扭曲魔力凝聚而成的非人存在。
不再是人类,也不再是传统意义上的妖精或魔法造物,而是一种更接近“现象”的东西。
完成比完美更重要,更何况并不完美。
咒力所蕴含的负面情绪充满了扭曲的恶意,虽然体量尚小,但假以时日绝对有不低于那个“真相”的潜力。
但这一切都是必要的。
因为只有用这种方法,才能确保“你”——无论是那个观察者,还是这命运本身——无论如何,也不能从他这场盛大的“剧目”中提前退场。
这就是……一个渺小的魔法师的贺礼。
久等了各位!颓废马甲堂堂连载!
震惊!是什么让魔法师追忆往昔?又是什么让阴谋大幕拉开?
从第二个马甲定下开始就写的一些内容……某种意义上算是维斯对元司的开战书?
主人只要你看《超!!!骑士团英雄战纪》喵喵酱什么都会做的喵!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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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9章 末日的魔法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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