治疗舱内,凝胶般的光液缓缓退去,露出底下苍白得近乎透明的躯体。
灰色的睫毛剧烈颤抖着,挣扎了许久,才勉强掀开一丝缝隙。金瞳涣散地转动,充满了全然陌生的茫然。
这次醒来,拼凑起的,又是你哪一块破碎的记忆碎片?哪一个离散的意识回响?
斐兰度环抱双臂,倚在舱边。熟练地解锁舱盖,泄压阀发出嘶哑的叹息。等了半晌,舱内那具躯壳只是细微地发抖,没有半分要自己出来的意思。
“又闹什么幺蛾子?”斐兰度的声音低沉,在这寂静的医疗室里刮擦出不耐烦的纹路,“滚出来。”
舱内的“尼希伦斯”,或者说,承载了这个名字的聚合意识体瑟缩了一下,努力聚焦的视线终于落在斐兰度脸上。
眼神湿漉漉的,像被遗弃的小兽,盛满了无助与惊惶,与那张艳丽张扬的脸庞形成诡异又脆弱的反差。
斐兰度的眉头锁死了,心头莫名一阵烦躁的窒塞,有什么柔软却顽固的东西堵住了呼吸道。
“别用那种眼神看我,”他猛地俯身,一把攥住对方温热光滑的肩膀,几乎是将人从治疗舱里粗暴地拎了出来,“老子不吃这一套。”
鲜活暖煦的身体撞入他的怀中,激起一阵细微的战栗。尼希伦斯脸上瞬间闪过清晰的痛楚,牙关紧咬,却硬生生将痛呼咽了回去,只是发出极轻的抽气声。
“活该。”斐兰度松开手,看着他踉跄一步勉强站稳,“如果不是你那狗屎一样的机甲操作,怎么会一头栽进异兽潮中心?炸得比节日烟花还碎。”
他试图用惯常的嘲讽压下心底那丝不合时宜的、针扎似的刺痛。
同样的戏码,这无尽的轮回,究竟还要上演多少次?
“嘶……”某种神采极快地从眼底掠过,再抬头时,那份脆弱无助潮水般退去,换上一种漫不经心的、近乎轻佻的神态,甚至还带着点玩味的打量。
“真是粗鲁,”他耸耸肩,动作流畅地拿起旁边操作台上叠放整齐的作战服套上,皮肤迅速被黑色织物覆盖,“难怪打了几千年光棍,斐兰度。你这脾气,熔岩星海的母龙都嫌烫嘴。”
斐兰度从鼻腔里哼出一声冷笑,从裤兜里摸出银质烟盒,低头叼出一支细长的烟卷,烟丝散发着植物特有的辛辣气息。
“劈腿劈得连百足蛛都自愧不如的家伙,没资格对我指手画脚。”他的目光扫过对方正在系扣子的手,那手指修长苍白,动作却带着一种奇异的、非人的精准。
尼希伦斯讪笑一下,极其自然地凑近,伸手就探向斐兰度白大褂的口袋,摸出金属打火机。
“咔哒”一声,如豆的微弱火苗窜起,在昏暗的医疗灯光下跳跃不定,昏黄的光晕柔和了他过于锐利的侧脸线条,竟也奇异地衬得龙族冰封般的竖瞳里,似乎也染上了几分转瞬即逝的暖意。
捧着火,递到他唇边。
斐兰度深深吸了一口,辛辣的烟雾涌入肺部,再缓缓从嘴角和鼻腔逸散开来,在空中织成灰色图腾。
忽然,尼希伦斯凑得更近,几乎贴着他的侧脸,以一种近乎掠夺的姿态,就着他衔着的烟吸了一口。
微凉濡湿的唇瓣若有似无地擦过,他退开半步,仰头,眼神在烟雾后变得模糊。
“心天生就是偏着长的,遑论种族,亲爱的。”
斐兰度没说话,指尖不知何时多了一枚薄如蝉翼、寒芒流动的手术刀片。他顺手从旁边的医疗推车上拿起一个苹果。
色泽鲜红欲滴,形态完美得不自然,是在特定尸骸培养基上生长出来的产物。
“拿那玩意削苹果,你不嫌埋汰吗?”尼希伦斯挑眉,语气却听不出多少真正的反对。
斐兰度置若罔闻,指尖的刀片灵动地游走,锐利的尖端轻易没入果肉。鲜红纤薄的果皮如同有生命般蜿蜒垂落,连绵不绝,一丝未断,精准地堆叠在脚下,形成一道带着甜腥气的红色丝带。
很快,苹果被分解成大小完全一致、边缘整齐的立方块。
斐兰度用银质小餐叉细致地插起一块,果肉晶莹,渗出细微的汁液。他递到尼希伦斯唇边,清甜的、属于酯类化合物的挥发气息弥漫开来。
波色体拟态出的喉咙上下滚动了一下,随即嫌恶地撇开头,甚至呲了呲牙,露出不属于人类的细微尖齿。
“我说过很多次,讨厌这玩意儿。”无论是生前,还是死后,无论它是否从“自己”的某一部分残骸上生长出来,那股甜腻都令他作呕,联想到腐烂与消亡。
下一秒,周遭的景象如同被打碎的玻璃般骤然崩塌!瞬间化为虚无的粒子消散。
眼前是真实的场景:荒芜、冰冷、巨大的金属舱室内弥漫着能量过载后的焦糊味和浓重的血腥气。
勉强能看出人形的有机质残骸正在角落里迅速腐朽、碳化。斐兰度置身废墟当中,眨动着半透明的瞬膜,湿润因长时间凝视而干涩的竖瞳。
面对显而易见的欺瞒,他再次选择了视而不见。
空气中,尚未完全消散的能量微粒开始不安地躁动,发出细微的嗡鸣。
一个带着无尽嘲讽意味的声音直接在他脑海深处响起,不再是经由听觉器官:
“你明知道我已经死了,斐兰度。”
磅礴的爱意或许能催发生机,滋养血肉新生。
但死而复生?不在此列。那是连龙族漫长传承中都未曾记载的禁忌。
蒙着一层柔和却虚假雾霭的虚影,开始在他面前缓缓凝聚,轮廓飘忽不定。
另一个更加冰冷、更加接近本质的意识波接入,带着嗤笑:“厌恶或渴望,在早已不存在的余烬上徘徊……斐兰度,你总是这样,可笑又可悲地自欺欺人。生命的河流从不因单个意志的奢望而倒流。”
从最细微的、不可分割的量子层面开始,能量疯狂汇集、编织。
几息之间,虚影重塑出清晰的人形拟态——正是尼希伦斯最使用的样貌,甚至比刚才治疗舱里的那个更加鲜活,眼波流转,嘴角噙着那抹惯有的、玩世不恭的笑意。
拟态得完美无瑕、雪白晃眼的手臂,以极致亲昵的姿态,从背后缓缓环抱住斐兰度。
龙族微不可察地僵硬了一瞬,随即放松下来向后探去,精准地覆上那双环在他腰间的“手”上,紧紧握住。
动作不像推开,更像是禁锢,不允许幻影再次溜走。
“没脸没皮的家伙……”斐兰度低声咒骂,声音却沙哑得厉害。
波色体发出的笑声里充满了某种莫名的、近乎悲凉的欢愉。
他低下头,比薄荷更冰凉无数倍的气息擦过耳廓鳞片,一个恶作剧般、却又带着无尽缱绻意味的轻咬,落在斐兰度的耳廓边缘,没有留下痕迹。
“是啊……”波色体的声音如同叹息,直接振动着他的神经末梢,“宴席……迟早要散。”
斐兰度猛地转身,试图用自己的体温去煨热这早已不存在的灵魂。
但他抱住的,只是一片骤然爆散开来的、璀璨星尘。
回荡在空旷的舱室内,唯余最后一句低语:
“你看,就连告别……我都无法给你一个真实的拥抱。”
斐兰度凝视着空无一物的掌心,鳞片缝隙间,极细微的痕迹正在缓慢愈合。
深渊之眼的警报早已平息,宇宙的白噪音重新成为主宰。
而一场只属于他和一个幽灵的、无尽徒劳的拉扯,才刚刚再次循环至起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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