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去的三十年里丰宁村的青壮劳动力以无法挽回的趋势流向外面的世界。
留在村子里的多是大字不识几个的老渔民，以及尚且不能为自己做决定的幼童。
拆迁这个词对于他们而言只意味着两件事，拿钱和走人。
村民大会上多数人关系的也只有拿多少钱和走多远。
“就给这么点钱，打发我们去隔壁村？”
“要么给够钱！要么给够房子！不然没商量！”
“谁不知道我们和隔壁村三天两头都要因为抢水域干仗？让我们舍了自己的地和房子去那里，不是上赶着给人欺负？！”
村主任从口袋里掏出一块早已濡湿的帕子，擦了擦脑门上不断沁出的汗水：“那大家想怎么样嘛。”
“别以为我们乡下人没见识，谁还没见过拆迁？五年前隔壁镇子的某个村拆迁的时候就原地给原住民建了一个社区，我们丰宁村也必须有！”
“对！老子家里的祖坟还在这里，绝对不走！”
“占了我们的沙滩和港口，我们没办法出海，以后靠什么生活？”
百十来户人的口径自然不可能统一，总有人厌倦了日复一日的劳作，向往外面的世界。
“给多点钱也好嘛，拿了钱我们去县里住楼房，孩子们从外面回来也不用转几趟农村大巴……”
“是啊主任，左右是这么老的村子了，要我们搬走总要多争取点钱来嘛。”
陶嘉运陪着外婆坐在村委会小楼拥挤的会议室中，双双在这场喧闹中保持着沉默。
阿公阿婆们想不明白，可陶嘉运一听村主任念完规划书就猜出了门道。
同光想用丰宁村这块地盖高端度假别墅区，只服务于最顶层的精英人群。
这些人对环境和生活质量的要求极高，在他们的眼皮子地下留一个原住民安置社区，毋庸置疑地会拉低整个别墅区的格调。
去隔壁村买一块原本就闲置的小地皮建上几栋安置楼，不仅划算得多，还不会破坏到别墅区的卖点。
至于为什么每家每户只按人头而非实际面积计算补偿款，则是同光地产一贯的行事风格，先给出一个极低的价格留出谈判的空间，拉低心理价底线，最后总能谈到一个他们认为最合适的价格，这招屡试不爽。
甚至被当做经典案例被自媒体添油加醋地广为流传，否则也不会被陶嘉运这个从未涉足相关领域的普通人关注到。
“嘉运啊，外婆不想走。”外婆的双手紧紧握着陶嘉运的，她从不习惯大声说话，只有陶嘉运听得见。
陶嘉运抿了抿唇，安慰她道：“现在只是初步的规划，一定会有解决的办法。”
安慰归安慰，其实陶嘉运心里也打鼓，他如今虽然靠着做自媒体有了一笔不小的存款，但高端社区的度假别墅估摸着还是难以肖想。
外婆几乎一辈子没有离开过这片小小的土地，她像是以血肉在这里生了根，生生剥离出来的痛苦可想而知。
如果，如果他主动去和蒋翀坦白自己就是和他春风一度过的人，能不能获得些许垂怜呢？
冒出这个想法的一瞬间，陶嘉运差点抬起手给自己一巴掌。
这种风流轻浮的纨绔，仗着家世和一张脸不知道祸害过多少omega。
沈玉山说得不错，掉进他怀里都没把标记过的omega认出来，可见就正是一个拔x无情的渣男。
绝不能栽在同一个渣男身上两次。
村主任收集了意见驱车前往县里向上级反馈，陶嘉运带着外婆随着散会的人群一起往家走。
前几日刚刚贴出告示时，村中还有不少人心存着发财梦，畅想着拿到拆迁款下半辈子过上衣食无忧的富贵闲人生活。
而今天听了方案，全都泄了气，几个老头打电话给外出务工的儿女，从天上骂到地下，骂草芥人命骂命运不公，想到些什么词都往外冒。
老太太蹒跚着脚步边走边叹气，仿佛下一秒就要无家可归。
陶嘉运的彷徨与他们相比要复杂得多，那个叫蒋翀的Alpha毁过一次他的人生，是他自己挣扎着从泥沼中爬出，眼看着日子渐渐好起来了，又是这个人再一次堵上了他的生路。
即使没有人比他更清楚，正是因为信息素匹配程度极高，那晚两人信息素在空间中相交时才能迸发出让人彻底失去理智的激情。
蒋翀和他的信息素匹配度说不定高达99%，但是这并不影响陶嘉运在心里在蒋翀的头像上盖上一个大大煞星字戳。
一夜风流的代价太大，大得他几乎承受不住，好不容易挺过来打算重新开始新的生活，
虽然他已经能让外婆过上好的生活，但也清楚的知道，他能在一年之内把自媒体账号做得这么成功，与丰宁村纯粹质朴的原生态脱不了关系。
丰宁村从世外之地成为被资本浸染的商品，势必会影响到他的账号，网友对他的视频题材的新鲜感正处在巅峰，贸然转型不死也会摔得惨，这无异于是砸了自己的饭碗。
思及此处，陶嘉运心中涌起一阵夹杂着前尘旧怨的恨意。
他已经从沪都逃回了丰宁村，这是他最后的自留地，眼下丰宁村也要被收走，他已经逃无可逃。
外婆本来就极不情愿搬迁，听完方案更是浑身都不舒服，陶嘉运送她回房间躺下休息，自己回到工作室剪最新的一期视频。
他从外婆束之高阁的大箱子里淘换出一件明艳大胆的橙色波点连衣裙，若是放在世纪初，算得上是一等一的时髦。
沿着腰线把缝合的布料拆开重新剪裁拼接，陶嘉运把这条连衣裙改成了宽版长上衣，鲜明的橙色一直垂到臀线，细长的两条腿晃荡在阔腿牛仔裤里，舒适又松弛。
明亮的色彩中和掉了诧寂风版型的沉闷，时下最流行的细瘦超模身材让陶嘉运看起来像是东京钢铁丛林中能沐浴到阳光的小少爷。
“这条裙子不是你妈妈的，是她当年到外面去打工，赚到的第一笔钱买来给我寄回来的，我那时候都快要五十岁了，哪穿得上这样款式的裙子。”外婆抚摸着裙摆，嘴上是责怪，眼中是深情：“真是羞死人！”
引得陶嘉运一阵爽朗的大笑，他把外婆抱进怀里，镜头拍下一阵恍惚的空白。
陶嘉运留下了这段没有任何信息量的空白镜头，鼠标点下导出键，西梅的消息好像调好了时候在手机屏幕上方弹出。
【西梅：好运老师，这是下周计划直播的产品名录，你过目一下，没问题我就叫美工做预告海报了】
因为工作地点的关系，陶嘉运不常带货直播，但也因为他每次直播都会选在丰宁村的海边，美景美人卖美衣，他的带货直播效果向来都事倍功半。
只是苦了西梅每回都要带着团队和大包小包的产品千里迢迢从杭城赶来丰宁村。
每次外婆也会准备一大盒拿手菜让她带回去，是以西梅回回数着直播数据抱着饭盒返程时都是笑眯眯的。
这次直播厂商大多都是合作惯了的，陶嘉运确认了品类和数量，调出了几个觉得风格和自己不是太合适的反馈给西梅。
【讨好运：这两件会不会太商务了，我的受众不是这个类型】
好一会儿，聊天框上的“对方正在输入中”来来回回显示消失了三四回，西梅才发来一句解释。
【西梅：老师，你最近是不是没看粉丝画像分析？自从你被同光太子爷点赞又直播间之后，很多比较高端的商务人群都来关注你了】
【西梅：吃瓜是人的天性啊！精英们也不能免俗，来了都是客，八卦都被他们八卦去了，赚点钱才不亏】
【讨好运：……】
他是好一段时间没太关注这方面的数据了，又是蒋翀又是拆迁的事搅得他焦头烂额，光是保持稳定更新都费尽心力，粉丝互动都好一阵子没心思做，哪还关注得了粉丝画像。
只是没想到同光太子爷就是动动手指头就真能让他鸡犬升天。
祸也福也。
【讨好运：行吧，别的没问题，期待见面】
送上一个职业假笑表情包，陶嘉运退出通讯软件久违地去读粉丝留言。
如西梅所言，评论区确实出现了不少新面孔，只是不知道是慕蒋翀的大名而来，还是西梅买的营销真的起了作用。
外婆的旧衣柜账号粉丝量比不了头部网红，颈部是自媒体博主最舒适的生态位，不愁钱赚也轻易不会被枪打出头鸟。
是以他的评论区向来都很和谐，鲜少有骂架。
【momo：宝贝那天为什么突然下播呀？是不是被蒋总吓到了哈哈哈哈】
被戳穿的陶嘉运面上一热，断断续续地打字回复【海边网不好，掉线了就干脆回家吃饭】
这个momo很快回复他【momo：下一次直播闲聊是时候呀？好喜欢看】
【此处输入momo：小哥哥是在丰宁村吗？听说丰宁村要拆迁了，以后小渔村外景的视频还能做吗？】
ip沪都，似乎是个知情人，这条评论下折叠着五十几条的相关讨论，有些人话中的信息量比村主任传达的还要大，不少粉丝担心讨好运是否要因此转型。
陶嘉运手指一滞，这个消息传得这样快，他自己都还没有来得及仔细思考应对之策，想宽慰粉丝，一时间竟也不知道说什么。
倒是这五十几条讨论里夹杂着一些不太和谐的声音，极尽阴阳怪气之能。
【lolo：干不了别干了，攀上高枝伺候有钱人不比在这儿来钱快啊？】
眉心一跳，且不说没攀上高枝呢，就已经撞上了攀高枝要受的罪。
陶嘉运哪里能咽下这口气，不等粉丝冲上来帮他骂回去，反手点了举报，送这个lolo整套禁言套餐。
隔着网线，为了不被一维文字限制情绪的表达，大家的喜怒与善恶都变得极致。
有骂得难听的，自然也有夸得叫人脸红的。
【nono：好运的手艺和个人魅力摆在那里，干什么都会成功的！干货博主换背景换题材也还是干货博主，相信你！】
陶嘉运会心一笑，给这条评论点了个赞，回复道【谢谢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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