府兵涌入江府时，江儒安正气定神闲地坐在席上喝粥。
“江大人，谋反罪已定，请随我们走一趟。”为首的府兵寒声道。
江儒安把手中的粥放下，从衣襟里掏出一块手帕，擦了擦嘴，神色泰然自若。自暴自弃，有些破罐子破摔的意味，挑眉道：“好啊，走。”
身负枷锁，一路上，百姓的臭鸡蛋和烂菜叶子摔在身上，时不时还有臭泥团砸来，正中他的脸。
江儒安甩甩头，把臭泥甩去，看向始作俑者——是一名小孩。
小孩怯懦地看着江儒安，躲在母亲身后，而后鼓起勇气对江儒安大叫：“臭反贼，死全家！”
江儒安不语，只是对小男孩笑了笑。
从前万众瞩目，倒是头一回被唾弃，有些眩晕。
眩晕之中，听见有人议论，当即喷出一口老血。
“听说这人为了谋反，不惜勾引太子，想当太子妃呢。”
“没想到，还是个男婊·子。”
“啧啧啧，看看看看，当朝状元就是这副德行，亏得皇帝还提拔他当太傅，真是好心喂了狗了。”
“就是就是，白眼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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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雨凄怆，乌云翻滚，带起几声轰然雷鸣。电光闪闪，风声大作，卷起长宁宫斑驳石板路上的细细柔尘，一路飘至关押江儒安的天牢。
“哗啦。”
蜿蜒辗转，顺着天牢走廊，飘过一间间关押哀嚎悲鸣犯人的牢房，带上血腥气与人肉伤口流脓的作呕味道，来到一处朴素不起眼的小牢房。房中有一气质脱俗之人，那人缩在墙根，头发蓬乱，三月未洗，一绺一绺铁锈色的乱毛遮盖枯萎的脸。身着印着黑色“囚”字的囚服，囚服浸染上褐色与鲜红的血，透过衣服上大小不一的破洞能看到那人的残破的遍布狰狞伤口的皮肤，红色血液凝成痂，像岩浆冷却不久。
江儒安颓然伸着两条干燥的腿，经月未洗澡，血与痂散发着腐臭的气息，成了腿上的鳞片。
柔尘落下，轻抚江儒安的伤口。
几名狱卒掏出钥匙，打开狱门，为首的刑吏一把扯起江儒安，带起镣铐“哗啦”声响。江儒安无力动弹，歪歪扭扭，吐出一口生气。
受了三月酷刑，江儒安硬是不承认谋反，从鬼门关路过好几趟，搞得自己奄奄一息。皇帝有令，江儒安不能死不能残。刑吏们用尽手段，都没能让江儒安吐出一句话。
“江太傅，你若再不认罪，明年此时便是你的祭日。”刑吏道。
江儒安嘴角勾起，虚弱地笑了，玩世不恭道：“哦？我要死了么……那便请薛大人多给我烧些纸钱、佳人美眷、万顷豪宅……”
“啪！”
清脆的耳光扇在江儒安脸上，落下一片狰狞的绯红。
“狗反贼，你还想得挺美！”刑吏高高在上地狞笑，靴底碾过江儒安手指。
“呵，”江儒安没想到区区刑吏都能如此对待自己，胸腔震颤，轻蔑一笑，眸中闪过狠戾，“饱食终日，碌碌无为，不恤国事。倒不知你们这些人活着与猪狗有什么分别。”
“他.妈.的！呸！”刑吏恶狠狠地踹了江儒安一脚，往他身上吐了口痰，“老子看你真是活腻了！皇帝有令，今日亲自审你，等死吧。”
江儒安闷哼一声，腹中翻滚，眉头紧皱，方才那一踹让他的肠子拧在一起，疯狂扭动，像是马上要从喉管喷出。
“呵，江某求之不得。”江儒安巴不得马上就死，这人间是一刻都待不得了，尽是疯子。皇帝昏庸糊涂，臣子抱团取暖，置天下危苦百姓于不顾。纵情欢乐，声色犬马，酒池肉林。
救不了，就让其毁灭吧。江儒安感到喉头一阵腥甜。
宫殿内，装饰得金碧辉煌，华灯高悬，连映在地上的影子都显得雍容华贵。殿堂的地板由青碧玉石铺成，闪着萤萤碧光。江儒安被两名士兵拖着来到殿外。
血，滴答、滴答而下，在殿外的汉白玉上凝成一条血路。黑夜一眼望不到头，仿佛变为永恒。殿内人影幢幢，躁动不安，窃窃私语。
熙瑞帝萧瀛泰然自若坐在殿内，身着龙袍，年纪四十左右，右手上缠绕着一条小黑蛇。这条蛇乃皇帝十年前在御花园所捡，乖巧听话，能吐人言。身侧站着两名侍卫。
殿中，躺着一具被烧焦的尸体，冒着缕缕青烟。今日熙瑞帝专程审讯犯人，江儒安是最后一个。
仆人们拖走尸体。
“陛下，江儒安已在殿外。”
一名宦官，名为裘壑，虚头巴脑，脸上堆满笑，对皇帝点头哈腰。
萧瀛把玩着那条小蛇，小蛇发出小男孩的笑声，笑声清脆，宛如银铃。
“铉瑞真乖。”萧瀛轻抚几下名为铉瑞的小蛇，嘴角翘起弧度。
随后摆摆手，捏捏眉心：“裘壑，让他进来吧。”
江儒安头昏眼花地被人拖入殿内，“啪嗒”一声甩在地上。就算一点力气都没有，他还是爬起来，强行让自己跪直，勾唇向皇帝行了一礼：“微臣……江儒安，叩见皇上。”
萧瀛没有看他，不耐烦道：“若不认罪，今日处死。”
“臣的确没有谋反。”江儒安直直跪着，坦然道。
江儒安回望自己一生，一岁能写字，五岁能吟诗，十三学琵琶。二十治水利，得众人称道，京城小有名。后官至一品，位及太傅，却被诬告谋反，昔日天才跌落尘埃。
“什么？”萧瀛问。
“臣没谋反。”江儒安掷地有声道。
“呵呵呵呵……”人群中传来众人的笑。
“哈哈哈哈哈……朕还从未见过如此冥顽不灵之人。江儒安，我问你，你若没谋反，那我梦见京城被大水淹没是何意？”
“自然是陛下白天所见，夜中所思。”江儒安躬躬身子回答道。
萧夜桓像是听见什么笑话，无比宠溺地看了眼手上缠绕的小蛇：“太傅不知道，我的铉瑞知道。来，铉瑞，你来告诉江儒安，我的梦是何意？”
铉瑞吐了吐信子，道：“京城被水淹没，说明将有姓中带水之人谋权篡位，这水还不少，是三点水。”
萧夜桓眼神多了几分高深莫测：“江儒安，你说，整个朝堂，身居高位又带这样的姓的人，能找出来几个？掰掰指头数一数，好像只有你了啊。”
江儒安垂头，不语。
“怎么，无话可说了？”萧瀛已经认定江儒安有谋逆之心，篡权之意，就差江儒安一句话，就可以将他处死。
“欲加之罪，何患无辞？江某一生行得稳坐得端，一心忠于朝堂。若皇上听信他人谗言，专于研究鬼神之事，江某性命不保是假，熙朝不日灭亡才是真。”
“逆贼！你口吐狂言！熙朝的国运其实你这庸碌之辈可以说的？”裘壑怒喝，转向萧瀛，立马变了一张脸，“陛下，熙朝可以千秋万代，别听这小贼胡说。”
“裘爱卿，我知道江儒安是你看着长大的孩子。此等逆贼，不足为他说话。”
“报——”殿外传来破空呼声，一名侍从疾走入殿。
萧瀛皱眉：“又有何事？”
“太……太子殿下回来了……”侍从强压言语中的惶恐道。
萧瀛冷脸道：“拦着。”
侍从的脸上出现为难的神色，欲哭无泪道：“拦不住……”
此时，一名身着黑色戎装的年轻人卷着一股寒意跨入殿内。面冠如玉，长眉斜飞入鬓，凤眸冷冽，冰如霜雪。虽是一副冰冷模样，却藏不住一身的阴郁气质。见江儒安浑身是伤跪在殿中，眼中冰晶破碎，多了几分慌乱，下意识道：“太傅，你怎么……”
“桓儿，凯旋而归怎么一声招呼都不打？”萧瀛面上带笑，眼中却没有笑意，淡淡轻抚着手上的铉瑞。
萧夜桓行了一礼：“半路听闻宫中有反贼，今日父皇亲自审问，桓儿爱父心切，便不顾阻拦冲了进来。请父皇恕罪。”
“倒也不至于得罪我。桓儿，”萧瀛呵呵笑道，指了指江儒安，“这便是反贼。”
“太傅怎么可能造反？！父皇，你不要听信谗言。”萧夜桓想扶起江儒安，却发现他身上没有一处完好的皮肉，又不忍碰到伤口，表情椎心泣血。
“你……”萧瀛气不打一处来，“与逆贼为伍，你还要不要你这太子之位了？你不当太子我随时可以换人！”
萧夜桓道：“无论怎样太傅都不会造反，父皇，你毫无证据，怎能把如此罪名加在太傅身上！”
“这是你该对朕说的话吗？”萧瀛口吻多了几分威严。
萧夜桓当即跪下：“父皇，此事蹊跷。”
江儒安连忙拉住萧夜桓的衣袂，低声道：“太子，不可急躁。”
“父皇你不清醒！”萧夜桓安抚地拍了拍江儒安的手，声音高了八度。
一时间殿中安安静静，官员们沉默不语，黑压压一片低着头，只能看见好几顶颤抖的乌纱帽。江儒安抿着嘴唇强压笑意，他已将生死置之度外，还有人这么在乎他，他很高兴。
“也罢，既然你如此关心这江儒安，江儒安又不承认谋反，那他的死法便由你来定，”萧瀛揉了揉眉心，“若三日内未死，我便废了你，你就当个闲散王爷去吧。”
“陛下，万万不可啊！太子是众多皇子斗争中唯一活下来的一个，若废了，谁来当太子啊！”一年老的臣子名叫周云，举着象笏蹒跚上前，声音打颤地劝诫。
“爱卿的意思是，以朕如今的身体，不能生皇子了？”
“臣绝无此意……”不知因为天冷还是太过害怕，周云拿着象笏的手抖成了筛子。
没等那臣子说完，萧瀛便“啧”了一声，对身旁侍卫使了个眼色。
侍卫会意，微微点头，走下台阶，拔剑出鞘。只见寒光一闪，听得骨肉撕裂，江儒安感到有什么温热液体喷溅在自己脸上。伸手一抹，是周云的血。
抬头，周云变成了一个红色喷泉，嗞啦啦地从脖颈处往外喷着血，血液飘在地上，蜿蜒画出一副图景，但立刻隐没在深绿色的地板上。头颅如滚圆的球“砰砰”掉落，眼睛还在眨，直勾勾盯着江儒安。
江儒安与那双暗淡无光的眼对视，心中默念三遍“安息”。
这已经不是萧瀛第一次在朝堂上杀人，萧夜桓难掩心中慌张，呼吸都变得紊乱。
“众爱卿，可还有何异议？”萧瀛高高在上地俯视宫殿内跪伏着的蝼蚁，懒散地靠在龙椅上。
沉默，像都抵达了奈何桥那般沉默。地狱的彼岸花不语，轻轻摇晃着花朵，只等今日死人的尸体来为它提供养分。
“桓儿，大家都没有异议，你呢？”萧瀛笑着问。
萧夜桓放在两侧的双手紧握成拳，片刻之后又松了，摇摇头。
“摇头做什么？说啊，有没有异议？”萧瀛手中的铉瑞“嘶嘶”地吐出信子，似乎很欢快。
萧夜桓抬头，直视萧瀛的眼睛，把萧瀛都吓了一跳。
“儿臣无任何异议。”萧夜桓沉沉道。
萧瀛满意地点了点头，下巴指着江儒安对萧夜桓说：“带下去吧，怎么死由你定。要是朕发现你带他潜逃，朕可不知道猎场的哪只老虎会喜欢你母亲的血肉。”
“是，”萧夜桓声音暗哑，横抱起江儒安，轻声道，“太傅，我带你回去。”
“停下，”萧夜桓走了没几步，萧瀛便出声拦住他，眼底翻涌疯狂，“带走怎么行？你俩一起跑了我损失可就大了。就在这儿，朕要看着江儒安死。”
萧夜桓顿了顿，江儒安能听见萧夜寒咬牙的声音。
“来人，上鸩酒，”
“喝鸩酒？真没意思。”萧瀛撇了撇嘴，却还是饶有兴致地观察周围人的反应，见大臣们都噤若寒蝉，萧瀛差点就笑出了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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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赐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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