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冬后,燕城气温一天比一天低,夜里下了场雨,早间温度首次跌破零点,屏幕上方跳出本市新闻推送,才晓得是燕山降雪了。
今年的第一场雪。
班群里消息一直往上刷,热闹得厉害,都在讨论下雪的事,还有人从微博上转了很多初雪打卡照片到群里。
【雪景1.jpg】
【雪景2.jpg】
【好美啊!】
【平安夜加初雪,真浪漫。】
……
朋友圈亮着一个更新提醒的小红点,简宁点进去,意外看到某个出去集训的人。自从上次画完画,徐淞原似乎一下子忙碌起来,经常早出晚归,一天都看不到人影,这次更是去了外省集训,说是要一周才能回。
训练排得这么满,还有空发朋友圈?
视线在这条朋友圈内容上停留半晌,简宁慢吞吞眨了眨眼,放下手机,翻身爬起来洗漱。
一个小时后,出租车呲一下停在燕山南麓入口处,简宁下车,一身黑色冲锋衣,背上还背了个硕大的画包。
司机从驾驶座探出脑袋,热心提醒了一句:“小伙子,晚间雪要大,记得早点下山啊。”
简宁点点头:“谢谢您。”
师傅挥了下手,车辆渐渐远去。
简宁转身向着山口往上走。南麓没有开发,人烟罕至,住在山里头的人家冬日不爱往下来,偶尔见着一个徒步下山的,视线对上,很快便也错开了。越往上,道路开始变得狭窄,树也越发密集,有些叶子还绿着,有些已经黄了,被落雪一盖,全都成了一片茫茫白色。
外界的喧嚣消失殆尽,天地间只余下规律踩雪的咔嚓声,以及简宁略微急促的呼吸。
当第一缕阳光照耀皑皑白雪,简宁终于到达此行目的地——南麓半山腰,野山茶坡。
这里是他之前写生时无意发现的地方,名字是随便叫的,或许根本没有人知道这里叫什么。
简宁缓了口气,抬头远眺。
望不到头的山茶花一丛簇拥着一丛,全部开放了,大雪倾覆,将枝叶染成纯白,却压不住花瓣的红。太阳冲出山头,把半边天空映成暖橘色,日光从枝叶间隙钻进来,给白雪红花蒙上一层金色的粒子光效,宛若童话。
难得幸运,赌对了花期。
简宁弯了下唇角,绕着这片地方寻了个最佳的角度,放下画包,支起简易三脚架把画框固定上去,在板子上挤好颜料,开始细细描绘这场初雪。
天气寒冷,即使用了快干调色油,颜料依然干得很慢,简宁少见有耐心,一层一层等画面干透。
光源缓缓从东面移动到西面,一抹冰凉兀地落在简宁脸上,他抬头,凉意接二连三袭来。
天空飘起了雪。
简宁后知后觉意识到时间已经过去很久,天色都暗下来了。
他从包里翻出一卷透明薄膜,里三层外三层把完成的油画包好,接着收拾好所有工具,背起画包,朝山下去。
走过坡度最陡的一段距离,前面就是下山的主路了。
简宁加快脚步,路过野柿子树时,一颗圆润饱满的红柿忽地从枝头掉落,一路朝着简宁脚下滚来,简宁轻巧一跃,稳稳避开。
下一秒。
落脚地猛然垮塌,脚倏地撇向一边,连带着整个人失去重心,简宁只来得及把画框抱紧,整个人便如同红柿一样快速滚了下去。
一路天旋地转,接着嘭的一声,被一棵粗壮松针拦截下来,画包重重磕上树根,撞落积雪无数,简宁甚至听见了清晰的断裂声。
或许是画笔,或许是调色板,反正不是自己的脖子,简宁抽空想。脚腕传来剧烈的疼,他抽了一口气,扭头观察自己的脚。
还好,尚且连在腿上。
他又摸了摸怀里的画框,除了外面包裹的薄膜满是泥泞,里面没有断裂的迹象。
简宁放松呼吸,趴在地上感受了一下。厚重画包抵挡了大部分冲击力,除了脚腕异常的疼,其他地方应该问题不大。
他抬起头,观察了一圈,四周已经蒙上依稀的黑,冬季夜晚是野猪出没的活跃期,这里不能久留。稍稍缓了片刻,他爬起来,咬着牙一步一步往山下挪。
最后一丝光亮消失的时候,简宁终于走出山林。
马路近在咫尺,他背靠边缘的一棵树,吃力呼吸着,缓缓滑坐到雪地里。四肢已经冻得毫无知觉,内脏却似有火在烧,散落的头发完全被汗水打湿,又在冷空气下结出冰碴,简宁伸手拍去,拉紧冲锋衣帽子。
僵硬手指从兜里掏出手机,点开打车软件开始叫车,地处偏远,加上天寒地冻,页面雷达转了一圈又一圈,又加价三次,始终没有人接单。
简宁放下手机,缓缓闭上眼。
雪越下越大,又起了风,万物寂静之中,兀地响起一阵电话铃声,像是幻听一样。好一会儿,简林才后知后觉意识到是自己的手机在响。
他拿起来,看了眼屏幕,愣住,好半晌才反应过来点接听。
“简宁?”熟悉的声音响起。
简宁张了张唇,声音哑得几乎没有音量,反复几次,才从肺里挤出来一个字:“……嗯。”
“你不在寝室吗?”
简宁说:“嗯,出门写生了。”
对面停顿片刻:“……这样啊,那今天还回来吗?”
简宁睫毛动了一下,雪粒抖落,他望着茫茫雪道,回答:“应该不回。”
空白几秒。
“好吧。”
听筒里传来一道轻响,像是纸壳接触桌面的磕碰声,徐淞原的声音再次响起,“那……晚安,早点休息。”
简宁:“嗯。”
对话结束,却迟迟没有人主动挂断,隔着屏幕,两人一时安静下来,只余下轻微呼吸互相传递。
简宁靠着树根,缓缓将手机从耳边移开。
“简宁——等等。”
冰凉指尖停留在屏幕上方。
徐淞原再一次开口,声音落在寂静雪夜里,尤为清晰:“忘了跟你说,平安夜快乐。”
简宁轻轻笑了下,刚想开口,对面又说了一句。
“还有,生日快乐。”
思维骤然停顿。
再熟悉不过的声音,经听筒传递过来带着些失真,许是风雪太大,简宁好像没有听清,嘶哑声音下意识反问:“什么?”
电话那头又重复一遍,一字一句:“我说生日快乐,简宁。”
“……”
杏眼微微睁大。
平安夜……生日,是啊,每年的平安夜就是他的生日。可太久太久没有相关记忆了,久到他都已经遗忘这个日子。
徐淞原怎么知道他生日,又为何会记得?
抵着扬声器的小指又震了一下,徐淞原说:“我应该没记错吧?”
没错,没有错。
屏幕不知怎么变得模糊,简宁呼出一口灼热的气息,抬起袖子,擦去屏幕上的雾气,盯着上头笔画清晰的名字:“你怎么……知道我生日。”
他不记得自己什么时候提过。
“上次帮你选网课的时候,看过一眼学生证。”徐淞原说到这,轻咳了一下,“……没有特意记,只是今天好多人在说平安夜,突然就想起来了。”
雪还在下,大片大片落在简宁裸露的手背上,他却感觉不到冷,僵硬的指关节轻轻触碰了一下屏幕上的字眼。
“……这样啊,我,谢谢。”
语落,简宁忽然意识到,自从认识徐淞原后,他似乎总在说谢谢,自己原来是个这么有礼貌的人吗?
他扯了扯嘴角,觉得好笑。
“不客气。”徐淞原的声音再次传过来,间隔几秒,又道,“有什么想要的礼物吗?”
生日都是要收礼物的。
礼物啊。
唇边溢出白色雾气,简宁仰起头,夜空中大雪纷纷扬扬落下,像是要淹没整个世界,他将手机贴近,用脸颊去感受那被握得发烫的温度,缓缓闭上眼睛,叹息着呢喃:“我想回家。”
“什么?”
“徐淞原……”
“在呢。”
嘶哑嗓音卷着风雪,落入徐淞原耳中:“……可不可以,来接我回家。”
…
刺啦——
黑色SUV在山脚公路猛地刹停,扬起人高的雪花。徐淞原甩上车门,一手抱着衣服,一手握着手电大步朝林口去,光束随着视线快速扫视,很快便看见了冰天雪地里那一抹渺小的黑。
眼睛倏地睁大。
他快速贴近,在强光中对上一双黝黑的杏眼,睫毛被雪覆盖,瞳孔像是被冰冻住的毫无亮光的墨,带着让人血液凝滞的寒。
徐淞原呼吸消失了。
下一瞬,似是感觉到了什么,那双睫毛轻轻颤动了一下,瞳孔泛起微光,直视徐淞原而来。
谢天谢地。
心脏恢复跳动,带着一种劫后余生的急促。
徐淞原上前动作利落地用羽绒服裹住人,一把横抱起,向着车辆走去,衣袖处传来一下轻微的力道,徐淞原低头看怀里的人:“怎么了,哪里不舒服?”
“画……”乍然从寒冷处躲进热源,简宁反而不受控制地轻轻颤抖起来,他吃力看向原先坐的地方,说,“画要带走。”
于是徐淞原又折返几步,换了个姿势单手竖抱着人,让简宁靠在他肩膀上,另一只手拎起脏兮兮的画框,把人和画都送回车上。
车里暖气很足,徐淞原把人放上后座,自己也上了车,坐在边缘处,虚虚掩着门,留了一道缝隙让温度过渡,接着伸手抹去简宁脸上残留的雪渍。
传递过来的冰凉让徐淞原心里发寒,他手掌覆盖上去,从脸颊到四肢,一路揉搓着帮助其回温,待掌下的肢体没有那么僵硬了,他才开口,声音很沉∶“简宁,你是个骗子。”
你说你安全。
骗子半阖眼皮不说话。
“凉亭在哪儿?你真是……”徐淞原看着他苍白的脸色,缓着呼吸,控制住语气,“冰天雪地里失温有多危险,你知不知道?”
“现在知道了。”小骗子睁眼看他。
“……”
徐淞原深深吸了一口气,强迫自己冷静下来,又问他∶“脚呢?是哪只脚崴了,除了脚还有没有其他地方疼?”
简宁摇头:“只有左脚。”
徐淞原弯腰抓着他的小腿抬起来,无视上面的泥泞,直接搁在自己大腿上。
脚的主人见状动了动,却没能移动分毫。
徐淞原按着他的小腿脱去鞋袜,低头观察,原本清瘦的脚腕此时肿胀非常,依稀可见异常凸起。大手轻轻握上踝关节处,一寸一寸,细细捏起简宁的骨头。
“没有骨折,脱臼了。”
简宁低低嗯了一声。
手掌顺着脚腕往下,握住白皙的脚,小幅度旋转,徐淞原轻声问他:“疼吗?”
“……”
浅色唇线抿得很直。
没听到声音,徐淞原抬起眼皮看向他一眼:“简宁,疼不疼?”
简宁咬着牙,冷汗沿着隽秀下颌落下,却仍是未发一言。
徐淞原沉默。
又是这样,不知道喊疼,不知道让他轻点,带着一种笨拙的固执,好像不知道要怎么表达自己的需求。
是谁养出来这样的简宁呢?
渴了要说想喝水,被欺负要告诉老师,上厕所举手,受伤可以喊疼……幼儿园就会教导小朋友的事情,简宁呢,简宁为什么没有学会。
大手握紧冰一样的脚,多了一份力道,直到听见近距离加重的呼吸,徐淞原第三次询问:“疼不疼简宁?喊出来,告诉我。”
狭窄的后座,被人完全掌控的姿态,一次一次追问,死死咬紧的牙关终于不受控地张开。
“疼……啊!”
徐淞原在他开口的瞬间利落一扭,关节稳稳复原,他按揉着掌心的脚踝,低声安抚:“好了,好了,不疼了。”
简宁无声张着唇,等待这一瞬剧烈疼痛过去,很快,痛感开始逐渐消退,慢慢只剩下一股一股不明显的涨。
简宁长长呼出一口气,浑身紧绷的肌肉一寸寸放松,巨大疲惫也随之而来,身体脱力地靠着车窗,缓缓下滑,不顾脚腕还被人握在手里,自顾自在后座躺下了。
随着他的动作,放在徐淞原腿上的左脚不可避免往前伸,徐淞原反应很快,迅速往后坐了坐,关键部位才得以幸免。
他松了口气,无奈看向简宁。
罪魁祸首仰躺着,发丝散乱贴在脸颊,鸦黑长睫半盖着眼睛,仿佛下一秒就要昏睡过去。
他出去集训才几天,简宁就又受伤了。
怎么总是受伤呢?
而躺着的简宁思维已经开始混沌,模糊间,他听到徐淞原说了句什么,可他却提不起力气回应了。
眼皮上的光感暗了下去,额头落下一抹粗糙的温热,又很快移开,羽绒服窸窸窣窣,被压得更紧了些。
简宁包裹在温暖里,强撑起意志,听到车门开关,发动机点火,橡胶轮胎碾过雪地,晃晃悠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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