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绫几乎感觉魂魄抽身,下一秒便双腿一软跌坐在门边地上,胃里涌来一阵翻江倒海的恶心。门外无数脚步擦着她身子冲进,耳边一切都成了嗡嗡之声。
皇后踉跄着冲进来,在榻前愣住片刻后跪倒,一把抱住皇帝的尸身,又去摇晃褚谦,最终瘫坐在地,发出一声不似人声的哀嚎。
太医们慌忙围上前,须臾后颤抖着磕头:“皇上与睿王殿下...是中毒...恐怕就是方才那碗药...”
“药怎么会有毒?!这是睿王亲为陛下寻的药!”皇后虽已发髻散乱,凤冠歪斜,眼中却霎时迸出骇人的凶光,“御膳房、太医院!所有经手之人,统统抓起来!用刑!!”
殿外随即传来了太监宫女被拖走求饶的声音。
忽然,犹在失神的裴绫发觉有人影向自己靠近。
“是你!一定是你!”睿王妃止住哭声,猩红的眼睛死死盯住裴绫。
她疾走两步,裴绫尚未反应,已被她一巴掌扇倒在地。“方才就是你把药递进来的!你这个毒妇!是你害死了王爷!害死了陛下!”
“王妃!”宁玉尖叫着去扶,“睿王妃,你这是血口喷人!”
“我没有...!”裴绫耳中轰鸣,艰难地撑起身子,转向皇后所立方向,“母后明鉴!您亲眼看着儿臣接药的,您看见了儿臣没有!”
“除了你还能有谁!他们小宫女太监怎敢下手?必是你们瞻王府蓄意谋害!还是说...”睿王妃声音陡然尖利,“你这南景妖女,本就是来颠覆我大化江山的!”
“你....信口雌黄...”裴绫气得浑身发抖,眼前阵阵发黑。
“是你么?”皇后忽然缓缓向门边走来,直勾勾盯着裴绫。
“母后明鉴,不是儿臣!与儿臣,与瞻王殿下都无关啊!”裴绫膝行到皇后面前,紧紧拉住她的衣摆,泪水簌簌而落。
“本宫知道谅儿必做不出这样的事。”皇后缓缓直起身,广袖一拂,“但你的确碰了那药。来人,把瞻王妃关到宗人府去,未查明之前,不许放出来。”
裴绫不可置信地摇头。几下无济于事的挣扎后,却已被侍卫架起,向殿外拖去。
...
宗人府不似裴绫想的那般可怖,却仍也阴冷压抑。她被推入一间狭小的囚房,房中桌椅俱全。
她身子软软靠上椅背,混沌的脑海里不断回想方才的场景。到底是谁下毒...睿王已死,那岂不意味着能即位的只剩褚谅...
她忽又感到一线希望。
过了不知多久,门被推开,裴绫猛地警觉起身,却见来人是皇后身边的太监。
“周公公!查出来是谁做的了么!公公,我冤枉啊!”
周公公扶着裴绫坐下,示意小太监点亮油灯:“王妃啊,这个节骨眼上,真是谁做的已经不重要了。”
他摇了摇头,似显无奈。“满宫都知道了方才的情形,都传是殿下与您要合谋害死皇上和睿王。”
“胡说!殿下没有做过!我也没有做过!殿下,殿下还好吗?!”
“有娘娘护着,殿下平安。只是,能否一直平安下去,能否顺利即位,只看王妃您了。”
“什么意思?”裴绫一愣。
身后的小太监端来笔墨放在桌上。周公公从袖中取出一卷字条,推于裴绫面前:“王妃按照这个抄一份,再画押,就可解王爷的困局。”
裴绫蹙眉接过,心下有些不祥的预感。
“罪妇裴氏勾结南景,药中投毒弑君,欲乱大化朝廷,此事全我一人所为,瞻王丝毫不知...”
她面上渐满不可置信的神情,震惊得久久说不出话。
周公公也在一旁静默不语,似等着她接受这个现实。
终于,裴绫想起合心殿外皇后所言,有了些觉悟。
捏着字条,她看了一遍又一遍。
“母后是不是...从来就没打算把我从这里放出去?”
“王妃心下明白,不必多问。”
裴绫凄惨一笑。母后当真是,一石二鸟啊,如此既成全了褚谅的帝位,又除去了她这个碍眼的南景儿媳。可是...
“是母后做的...?睿王也是她亲子啊...!”
“王妃慎言!”周公公神色一凛,背过身去,“您还是快写吧,您等得起,殿下那边等不起。”他声音突然压低,“虽说宗人府是不用刑的,但今日无论用什么法子,您都得写。”
言罢,两个狱卒手提浸了盐水的鞭子站在了门外。
裴绫冷冷横他们一眼,低下了头。良久,她终沉着声音应答:“不用你们屈打成招,我认...是为了殿下...”
“可要说我勾结我的母国,简直荒谬!我来北化这些年,与南景音讯断绝,连半纸书信都不曾有过...若是来日,朝廷以此为托辞出兵我母国...”
“您多虑了。这些年南北向来和平,四殿下还在南景呢,朝廷怎会不顾。您自己也说,与南景再无联系,您既嫁过来,便是北化的人了...老奴知道,您会为殿下着想的。”
裴绫闭了闭眼。
当年若无褚谅,自己孤身一人被送来北化,恐今日都活不到,更遑论无忧无虑地做三年王妃。当真如皇后所言,今日是还报之时了。
“我能否再见殿下一面...”
“怕是难了。若有什么话,奴才替您带到吧。”
裴绫喉头哽咽,千言万语涌到唇边。珍重,勿忘,还是替自己血恨?
最终,她只是摇了摇头,拿起了笔,泪水无声滚落在纸张上。
周公公满意微笑,步出了囚室。
然而此时,外头突然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紧接着是刀剑的铮鸣。
随即,牢门被猛地踹开,一队铁甲士兵鱼贯而入,寒光凛冽的刀锋瞬间架在了周公公脖颈上。
为首的人厉声道:“押走!”
话音未落,周公公已被两名士兵反剪双手拖了出去。那两名持鞭的狱卒更是吓得跪地求饶,转眼间便被押出了牢房。
兵士们却并没有上前将裴绫带走,她惊恐地退到墙边:“你们是谁?!”
只听门外阴影中的人冷冷开口:“瞻王谋逆,弑君杀兄,国本动荡,今齐王代摄宫事,逆党已尽数擒获。”
裴绫惊愣在原地:“你说什么?”
身影并未转身,也未回答。一个兵士上前:“将军,瞻王带到了。”
随声音落下,几个全副武装的兵士就押着褚谅进了大牢。
褚谅身上蟒服已被除下,只着单薄衣衫,即使被几人反扣双手,鬓发散乱,面上仍一如既往的光洁如玉。只是在看到裴绫后,他一瞬眼角泛泪。
“阿谅!!怎么会这样…”裴绫立刻趔趄向褚谅冲去,却被两个兵卒一下拦住。
她挣扎着回头,泪水模糊了视线,冲着那道黑影声嘶力竭:“是我杀的,睿王、皇上,都是我杀的,我认!与王爷有什么关系!”
“王妃不必再说。褚谅已写了罪诏,愿意伏诛。齐王仁厚,许他来见你最后一面。”
他摆摆手,兵士们退开,将褚谅松了绑,推到地上。裴绫一下栽进他怀里。
“阿谅!!这是怎么回事!?齐王,齐王又是怎么一回事!”
“我对不住你,我来得太迟了...我不知道母后何时动了这样的心思,是我没有护住你...”
褚谅将她抱得极紧,“母后将我困在她宫中,外头发生的事也全瞒着我,直到齐王的兵破门而入,原来齐王早有谋逆之心,连母后也不知道!”
裴绫听愣了。
“母后被他带走,我也被关押,这才知道你的事情...让你受委屈了,我对不住你...如今齐王已打定了谋位之心,要我认了这篡位的罪他好上位,我便认了,总归难逃一死,至少还能保你...”
“什么乱七八糟的!”裴绫推他,泪水直掉,“你在说什么啊!齐王不是本要保你上位吗,我来认罪,你千万不要...”
褚谅不答,只抬头,狠狠瞪一眼立在一旁的黑影:“邹岐,你去再告诉你主子,我死了,他要立刻将王妃送回南景,必须保她毫发无伤。”
“既然殿下已经认罪,”黑影应得没有半分迟疑,“绝不会再有无辜之人受牵连。”
裴绫从泪中抬头:“邹岐...?是你...?”
她忽从褚谅怀里挣扎出来,扑跪到邹岐脚下,拉住他冰冷的甲胄与衣袍下摆。
“邹岐!邹岐…你要救救殿下啊...我认,你求求齐王,不要杀他...”
邹岐似是没想到她会如此,立刻屈膝俯身,托住她的肘弯。
“王妃,不可...”
“绫儿!起来!不要求他!”褚谅狂怒的声音自身后传来。
裴绫没有起身,反而就着邹岐后退的力道向前一倾,几乎将他的腿紧紧抱住。
“我求你...”
话刚出口,随着不知谁的袍摆擦过脸边,她抱着的那条腿猛地向后一撤,裴绫脱手向前跌去。
抬头时,挣开了束缚的褚谅,已将邹岐狠狠掼在一侧壁上。
咚的一声闷响。
邹岐被褚谅揪住衣襟,一拳抡得偏过头去。
“背主忘义的东西!我杀了你——”褚谅目眦欲裂,还欲挥第二拳,却已被疾步上前的兵士死死反剪双臂拖开。
邹岐缓缓回头,嘴角挂了一道血痕,眸色深不见底。
他拿拇指将痕迹抹去,逼近褚谅。
“你连你家侯府都保不住,一个丧家之犬,真以为靠着谄媚新主,就能搏出什么前程?别做梦了!”
褚谅被迫仰头看着邹岐,嘴角却是几乎挑衅的冷笑。
“阿谅,别说了...”
裴绫也被兵士拽到一边。她绝望哭喊,只求情形不要更加糟糕。
然而,邹岐沉默地一伸手,身旁的兵士便递来一根短鞭。
鞭柄被他死死握住,手背上青筋虬结,微微颤动。
“邹某能有今日,那也是拜殿下所赐。”
裴绫惊恐失色:“不要——!”
鞭影骤落,褚谅的身前瞬间裂开一道血口,从锁骨蔓延到胸前。
褚谅缓了几息,吐出一口血沫,仍抬头狠狠瞪住邹岐。
“畜生!你当日怎么不死在边地!”
邹岐一言不发,再次扬起手来。嗤嗤声划破空气,又是两鞭挥下。旧伤添新伤,血口层叠,衣衫尽染。
“住手!!”
第三鞭落下的瞬间,裴绫猛地低头,狠狠一口咬在身后兵士按在肩上的手腕上。
她踉跄着扑来,护在褚谅身上。
正紧闭双目缩起身子,只差半寸就要落在肩背上的力道骤然收住了。
“绫儿!”褚谅剧烈但徒劳地挣动,“邹岐...你这混蛋...”
邹岐丢下鞭子,脸色骤变,随即厉声喝令:“将王妃拉开!把逆贼押下去!”
裴绫死死抱着褚谅不放,泪如雨下。
“不许动他,谁敢...”
褚谅沉重的头颅靠在她的肩上,嘶哑的声音贴在她耳畔。
“绫儿,你别怕,认罪书里我写了,这一切跟你毫无关系,他们没有把柄再害你,你回南景去,要好好活着,知不知道,我只能为你到这里了...”
“不要,不要...”裴绫拼命摇头,双手捧起褚谅血迹斑驳的脸,贴在他的轮廓上。
“阿谅,我跟你一起,没有你我活着做什么,带我一起...”
“好了,绫儿,不要哭了...”
话音才落,裴绫便感到他使尽力气向前一倾。
一个冰冷而干裂的触感,轻轻压在了她的唇上。咸涩的味道瞬间在唇间弥漫开来。
然而她还未来得及回应,便有人上前,硬生生将这个吻扯开。
“绫儿,你答应我,好好活着,来世...”
褚谅被拖走,牢门咣当一声合上。
“阿谅——”
裴绫跪行几步追到门边,十指死死抠住冰冷的木栏,失声痛哭。
“王妃。”身后邹岐声音沉沉响起。
“委屈您先在宗人府忍耐几日,等一切过去。”
裴绫猛地抓住他伸来的手腕,仍不愿放弃最后一点希望:“我求你…看在过去的情分上…你放过他…或者让我去替他…求求你…”
她已上气不接下气,全靠抓在他臂甲上的力气支撑着身子。
“王妃,不要这样,你与他只能活一个,那必须是你。”
裴绫绝望摇头。
她将邹岐的手重重甩开,又要回身往门边扑去:“不要...阿谅...”
然而,身子尚未站直,裴绫眼前事物忽地开始模糊,身上不知何处传来无法忽视的剧痛。
最后的意识里,裴绫感觉自己向前栽去时,被一双手臂接住了身子,脸贴上一片冰冷坚硬的铠甲。
“王妃...?!”
她想要挣扎,却连抬头去瞪那人一眼的力气也没有。很快,剧痛中,她意识到腿间好像涌出一片湿热。
“备车!备车!送回王府!”
人一下被托离了地面。裴绫已无从分辨发生了什么,只能任由眼睛阖上,身子瘫软,黑暗淹来。
*
碎雪渐渐绵密,最终化作鹅毛片片,洋洋洒洒覆满天幕。
的确是好大一场雪。
这雪能将万物都覆盖得看不出原样,能不能也将一切往事盖得如同从未发生一般。
忽然,帐对面的树后传来窸窣声响。视线被茫茫白幕模糊了,好似有个黑影闪过。
并未看清,一阵梆子声又笃笃响起,混着巡夜士兵的脚步声与咳嗽声,从远处慢慢移近。
裴绫回神,往帐中退去。
一夜未眠。
果然,天方破晓,两个侍女便已按捺不住,挤在帐门边,小心翼翼地挑开一丝缝隙,惊喜地向外张望。
裴绫没起身。听她们叽叽喳喳地说着,要等兵士们先将帐周的积雪铲开,才敢出去瞧瞧。
她只是贴着湿漉漉的枕头,侧身向里。
明明,此时她应如褚谅所言,在暖阁之中,在他怀里,共看窗外一树白雪红梅。
然后,她会在暖意绵绵的时候推开他的手,咬着他的耳垂,问他想给孩子起什么名字,然后看他的神情从困惑变得又惊又喜。
可如今一切怎么成了这样。
一股恨意毫无预兆地席卷而来——老天为何独独对她如此不公!这世上的人,为何个个都要来逼她、害她、夺走她的一切!
可是,她甚至连能否安然回到南景都无法保证。纵使回去了,她也与北化再无一丝关联。届时,一个敌国的前朝王妃,还有什么立场,去纠缠于千里之外的血海深仇?
也罢。回到南景就再没有这样的雪可看了。眼不见为净,她也不会被这景象触痛。
她知道自己绝不能忘却这份恨,可她也实在不愿再被这无边的痛苦日夜撕扯。
裴绫将身子蜷缩得更紧些,只求这样躲藏的姿势、懦弱的念头,能予她片刻的逃避。
.
昏昏沉沉,等到了傍晚时分,小蔷从外头打帘进来,带入一股寒气。
“娘子,将军派人来传话了,说这一带荒僻,寻不着庙观,但若明日雪势转小了,会着人带您在营外寻个清静所在祭奠。”
“多谢你。”裴绫半撑起身子,心头浮起一丝企盼,眼神一下清明了些。
但她很快又紧紧闭上了眼睛,倒了回去。
如今唯一可悲的依靠,竟仍是那个她本该恨之入骨的人。
而且这个事实就在眼前,无法逃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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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诀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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