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娇娇放下那碗只喝了几口、早已凉透的黍米粥,碗壁上凝结的水珠,如同她此刻冰冷而焦灼的心境。
她走到窗边,望着外面彻底暗沉下来的天色,王廷各处点起了稀稀落落的灯火,却驱不散笼罩在宫苑上空的沉重阴霾,远处隐约传来宫人压抑的啜泣和巡逻甲士沉重的脚步声,更添几分末日将临的凄凉。
琬琰二女蜷缩在榻上,裹着厚厚的兽皮褥子,琰美人小口小口地喝着温热的粥,情绪似乎稳定了些,但那双大眼睛依旧不安地转动着。
琬美人则沉默地坐着,目光落在林娇娇挺直的背影上,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探究和依赖。
林娇娇深吸一口气,冰冷的空气刺得肺叶生疼,却也强行压下了心头的惊涛骇浪,她转身,目光扫过春、琬、琰,最终落在角落那个沉默的身影上——昭医官不知何时已悄然来到偏殿,正安静地站在阴影里,如同融入黑暗的石像,他显然也听到了风声。
“昭医官。”林娇娇的声音平静,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决断,“本妃有一事相托。”
昭上前一步,微微躬身:“臣在,妃主请吩咐。”他的声音依旧沉静,但那双深潭般的眸子在昏暗的光线下,似乎掠过一丝极淡的波澜。
林娇娇走到他面前,直视着他的眼睛,一字一句,清晰地说道:“本妃要……给王上送一份密报,事关重大,关乎王廷存亡,王上安危,但本妃……”她顿了顿,声音带着一丝恰到好处的无奈和坦诚,“不通文墨,无法书写。故,需借医官之手,将此密报,刻于竹简之上。”
昭的目光骤然一凝,他定定地看着林娇娇,那双沉静的眸子里瞬间翻涌起复杂的情绪——惊讶、探究、了然,还有一丝……难以言喻的凝重?他显然明白这“密报”的分量。
“臣……遵命。”昭没有多问,只是沉声应喏,他走到那张简陋的木案前,春早已机灵地准备好了一小捆削好的、薄薄的竹片,还有一把打磨得极其锋利、闪着幽冷寒光的青铜刻刀。
昭拿起一片竹片,手指修长而稳定,刻刀冰冷的触感传来,他微微垂眸,等待着。
林娇娇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冷静下来,她开始在脑海中组织语言,每一个字都反复斟酌,系统也给他提供了不小的帮助,譬如将她的白话文翻译成现在能够理解的方式。
她没有直接指控司寇,而是将矛头对准了司寇的同党或上司——赵梁 ,她深知,以她现在的身份和证据,直接动司寇风险太大,但赵梁恶名昭著,更容易引起夏桀的怒火。
她开口,声音不高,却异常清晰,带着一种奇异的穿透力,每一个字都如同冰珠坠地:
“臣妾妺喜,泣血顿首,百拜王上御前:
王上亲征在外,臣妾深居宫闱,本不敢以琐事烦扰圣听,然今有奸佞赵梁,欺王上远在疆场,罔顾王命,祸乱宫闱 !”
昭的手腕极其稳定,刻刀在竹片上划过,发出细微而清晰的“沙沙”声,他刻得极快,刀锋精准,字迹古朴而有力,与林娇娇的声音同步,他仿佛一个最精密的记录仪,将她的每一句话,每一个字,都原封不动地刻录下来。
林娇娇继续道:
“其一,克扣前线粮饷 ,库司所存粮秣,本应尽数供应王师,然赵梁恃宠而骄,暗中截留,中饱私囊 ,致使前线将士饥馑,军心浮动!”之前她让库丁暗中清点过账目,知道确有亏空,此时正好扣在赵梁头上。
昭的刻刀在“克扣”、“中饱私囊”等字眼上微微用力,竹屑纷飞,留下深刻的痕迹。
“其二,散布谣言,动摇军心 ,王上神武,虽有小挫,必能克敌制胜!然赵梁心怀叵测,于王廷内外散布王上败绩之言,言商军势不可挡,蛊惑人心,欲献城求和以自保 !”这可是司寇原话,至于谁在背后捣鬼自然是和他亲近的赵梁了。
昭的眉头几不可察地蹙了一下,刻刀在“欲献城求和以自保”几个字上停留了一瞬,刀锋更深。
“其三,离间君臣,图谋不轨 ,赵梁常于密室聚众,诋毁王上神威,诽谤忠良 ,其心可诛 !”
林娇娇刻意点出了石虎的名字,石虎是夏桀留在王廷的武将,虽非心腹,但忠诚可靠,将他与赵梁对立起来,更能凸显赵梁的“不轨”之心,同时,这也是对石虎的一种保护。
“臣妾本不欲言,然虑及王上基业,将士安危,恐此獠不除,必成大患 ,故冒死密陈,伏乞王上圣裁!
臣妾于深宫,日夜为大王祈福,盼王上早日凯旋!
罪妃妺喜,惶恐再拜。”
最后落款“罪妃妺喜”,林娇娇的声音带着一丝恰到好处的颤抖和卑微,显得无比可怜和忠心。
刻刀在最后一片竹片上划过,留下清晰的“妺喜”二字,昭放下刻刀,将刻好的几片竹简小心地按顺序叠放好,用一根细麻绳仔细捆扎结实,他的动作沉稳而精准,没有一丝多余。
整个偏殿寂静无声,只有刻刀划过竹片的“沙沙”声和林娇娇清越的声音在回荡,琬琰二女屏住了呼吸,春紧张地攥紧了衣角。
昭的沉默和专注,无形中给这紧张的氛围增添了一份沉甸甸的分量。
林娇娇看着那捆扎好的竹简,如同看着一件即将引爆的惊雷,她深吸一口气,转向昭:“有劳医官了。”
昭将竹简双手递还给林娇娇,目光在她脸上停留了一瞬,那双深潭般的眸子里,似乎有极其复杂的情绪一闪而过——探究、凝重、甚至……一丝难以言喻的担忧?但他最终只是微微颔首,并未多言。
林娇娇接过竹简,入手微沉,带着竹片的凉意和刻痕的粗糙感,她转向春:“春!悄悄把石虎将军找来!记住,避开所有人!尤其是……司寇的人!从后殿角门进来!”
“喏!”春用力点头,像只灵巧的狸猫般溜了出去。
与此同时,在王廷深处,赵梁奢华的密室内,气氛却截然不同,赵梁肥胖的身躯陷在铺着锦缎的软榻里,一手搂着妖娆的美人,一手端着金樽,醉眼朦胧。
司寇赵虔推门而入,脸上堆满谄媚的笑容:“大人!大喜啊!鱼儿……上钩了!”
“库丁那老小子答应了?”赵梁三角眼一亮。
“答应了!”赵虔得意道,“下官略施小计,他就乖乖就范了,他那点烂账,一查一个准!他敢不听话?嘿嘿……”
“很好!”赵梁放下金樽,“东西呢?藏好了吗?”
“大人放心!”赵虔拍胸脯,“库丁已经连夜将库司现存的大部分粮食、伤药、布匹,还有那批准备运往南巢的‘贡品’,都秘密转移到了我们指定的地方,就在城外废弃的禹王庙地窖里,神不知鬼不觉!”
“好!干得漂亮!”赵梁兴奋地搓手,“那……那位呢?”他眼中淫光一闪。
“元妃妺喜?”赵虔眼中闪过一丝阴狠,“她那边……下官也安排好了,库丁的心腹已经混进了她偏殿伺候的宫人里,她的一举一动,都在我们掌握之中,只等时机一到……”他做了个抹脖子的手势,“或者……直接‘请’过来!”
“嗯……”赵梁摸着下巴,“要活的!一定要活的!那美人儿……啧啧,就这么杀了太可惜,献给成汤之前……嘿嘿……”他发出一阵□□。
赵虔连忙附和:“大人英明!不过……石虎那莽夫……似乎对那元妃颇为维护,还有那个昭医官,也总在她身边转悠。这两人……有点碍事。”
“石虎?一个莽夫而已!”赵梁不屑,“找个机会,把他调开,或者……直接做掉!至于那个医官……”他眼中凶光一闪,“找个由头,关起来!等事成之后,一并处理!”
“大人高见!”赵虔奉承道,“下官这就去安排!另外……城防那边,有几个守门校尉,下官已经派人去接触了,许以重利,应该问题不大,只等商军一到,便可里应外合,打开城门!”
“好!好!好!”赵梁连说三个好字,红光满面,“赵虔!此事若成,你就是新朝的第一功臣!荣华富贵,享之不尽!”
“全赖大人提携!”赵虔深深一揖,眼中闪烁着狂热的光芒。
两人在密室里发出低沉而得意的笑声。
而偏殿中,石虎很快被春悄悄带了进来。他一身戎装,面色凝重,单膝跪地:“末将石虎,参见元妃!”
林娇娇没有废话,直接将那捆扎好的竹简递给他,声音压得极低,带着前所未有的郑重:“石虎将军!此物,关乎王廷存亡,关乎王上安危!本妃命你,挑选一名绝对忠诚、身手敏捷、且熟悉南巢方向路径的心腹,持此密报,星夜兼程,务必亲手交到王上手中!记住!要避开所有人!尤其是……司寇赵虔及其党羽!若遇阻拦……格杀勿论!”
最后四个字,如同冰珠坠地,带着森然的杀意。
石虎浑身一震,他双手接过竹简,入手微沉,带着竹片的凉意,他感受到那份沉甸甸的托付,抬起头,迎上林娇娇那双燃烧着决绝火焰的眼眸,一股热血瞬间涌上心头,他单膝跪地,双手捧简,声音铿锵有力:“末将遵命!人在信在!人亡……信亦必达王上之手!请放心!末将……以项上人头担保!”
说罢,他不再多言,将竹简贴身藏好,对着林娇娇深深一拜,转身大步离去,魁梧的背影带着一往无前的决绝。
看着石虎消失的背影,林娇娇紧绷的神经才稍稍放松,巨大的疲惫感袭来,她扶着桌案坐下,端起那碗冷粥,小口喝着。
信送出去了,她望向窗外漆黑的夜空,夏桀……希望你这把刀……足够锋利!足够快!
石虎悄声无息地回到营房,立刻召来了他最信任的副手——黑鹰。
黑鹰身材精瘦,肤色黝黑,眼神锐利如鹰,尤其擅长潜行追踪。
“黑鹰!”石虎取出竹简,郑重交到他手中,“此乃元妃密报!关乎王廷存亡!你立刻出发,抄小路,星夜兼程,务必亲手交到王上手中!记住!避开所有人!尤其是司寇的人!若遇阻拦……杀无赦!”
黑鹰接过竹简,用力点头:“将军放心!人在信在!人亡信存!”他将竹简贴身藏好,换上夜行衣,带上短刀干粮,如同幽灵般潜出营房,从一处年久失修的排水暗渠钻出王廷,消失在茫茫夜色之中。
马蹄裹布,踏在冰冷的土地上,只发出极其轻微的闷响,黑鹰伏在马背上,朝着鸣条的方向,疾驰而去。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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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7章 妺喜(十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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