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夜的风雪在黎明时分终于收敛了獠牙,铅灰色的天光艰难地透进偏殿高高的小窗。
殿内草药的苦涩与昨夜清创留下的辛辣气息尚未散尽,混着一丝几不可闻的血腥余味。
昨夜的生死挣扎像一场黏腻的梦魇,沉甸甸压在林娇娇的感官上,意识如同陷在深海的鱼,挣扎着向上浮游,破开混沌的第一道凿子,是右肩那道恨不得劈开灵魂的剧痛。
“嘶——”
林娇娇还闭着眼,身体就僵硬得像块石板,冷汗无声沁出光洁的额角,沿着完美流畅的下颌线滑落,痒痒的,也顾不上去擦,直到那阵凶蛮的剧痛稍微有点退让的苗头,她才敢缓缓地、非常慢地吸入一口带着寒意的空气,冰冷的空气涌入肺腑,也终于灌进了一点清明的意识。
眼皮重得像是挂了铅块,她睫毛颤抖几下,费劲地掀开一条缝。
光线刺目。
逆着光,只能模糊看见一个单薄的身影跪在榻边,单薄的肩膀随着压抑的啜泣小幅度地耸动,是春。
“……水……”喉咙干得仿佛被砂轮磨过,费了老鼻子劲才挤出一点带着撕裂感的气音。
啜泣声瞬间停止,春猛地抬头,那张沾满泪痕、透着恐慌的小脸上,如同瞬间点燃了希望的火把,迸发出炽热的光彩,她手脚并用、几乎是连滚带爬地扑到角落那个粗糙的陶罐旁,飞快舀了半碗有些发凉的井水。
“妃主!您醒了?”声音是哭过后的沙哑,小心翼翼却又迫不及待地捧到林娇娇唇边。
冰凉的水流如同甘泉,滋润着火烧火燎的喉咙口,那微弱的凉意顺着食道滑下,带来一丝微不足道的暖意,也驱散了四肢百骸里深沉的寒意。
林娇娇贪婪地汲取着这救命的水,身体虚得像煮过的面条,但脑子好歹从浆糊状态挣扎出来了点,她眨了眨眼睛,生理性的泪水被长睫毛扇落,更衬得那双雾蒙蒙、湿漉漉的眸子如同暴雨洗过的星辰,这自带脆弱美颜滤镜的效果,当然她本尊是毫无察觉的。
她吃力地转动目光,落在春红肿得跟桃子似的眼睛上,那里面全是劫后余生的惊恐和对她苏醒的巨大欢喜,这种纯粹依赖的暖意,稍稍驱散了她心底的冰冷。
刚想扯出个安抚的笑,嘴角一动就牵连到肩胛那片绷紧的伤处,痛得她小脸一皱,倒抽一口冷气。
砰!砰!砰——!
锵啷!锵啷!锵啷——!
殿外毫无预兆地闯进惊天动地的轰鸣!
沉重的皮靴整齐划一砸在冰冷石板上,发出踩踏心脏般的沉闷撞击,刺耳锐利的金属刮擦声如同无数生锈的锯片疯狂摩擦,刺破宁静,伴随着一声声穿透门板、裹着滔天杀气的号令:
“奉王令!聚甲!”
“步卒列右!”
“战车于左——!”
咚!咚!咚! 巨大的皮鼓被擂得如同癫狂的战吼,一声紧过一声,震得殿顶灰尘簌簌而落,连带着空气里细小的尘埃都在狂舞。
春的脸唰地一下变得比她昨晚发烧时还要白,身体抖得像寒风里的枯叶,惊弓之鸟般死死攥住林娇娇没受伤的左臂衣袖,指甲都掐进布料里了:“是…是王廷虎贲集结…王上,王上定是要出征了,他他他……”她的声音抖得不成样子,后半句淹没在巨大的嘈杂里。
林娇娇的心跳在鼓点中被狠狠攥紧、提起,几乎要跃出喉咙,出征?那个活阎王?!要离开这座能随时捏死她的宫殿?!
仿佛是为了回答她心头的惊雷,外面猛然响起一个狂热的、几乎扭曲变调的嘶吼:“履癸当诛!斩其首者,邑万家,赏万金——”
“——诛!诛!诛!”山呼海啸般的呐喊如同爆炸的冲击波轰然而起,那铺天盖地的杀气几乎要将偏殿脆弱的小门都撕碎。
春吓得一个趔趄,险些瘫软在地。
片刻死寂般的肃杀之后,一声沉雄暴烈、如同九天雷火劈开混沌的咆哮盖过了一切喧嚣,无比清晰地送入了殿内:“——伐商!”
紧接着,那个曾无数次在噩梦里把林娇娇吓醒的、属于夏桀的低沉音色悍然响起,如同两块沉重的生铁在摩擦,每一个字都带着粘稠的血腥味和对杀戮的渴望:“孤亲征!十日之内……必斩成汤之头归来,让这天下看看,忤逆孤的下场。”那最后一句,更像是对自己后院的某种警告宣言。
震天的鼓点在这嗜血的宣告中再次拔高到炸裂的极限,随之而来的是兵甲汇流的金铁轰鸣、巨轮碾过大地的闷雷滚动、以及成千上万沉重脚步踏碎石板的恐怖声浪。
声音的洪流卷着浓重的杀伐之气,如同择人而噬的钢铁怪兽,朝南方轰隆隆碾压而去。
殿外短暂的死寂后,只剩下奴隶们压抑沉闷收拾残局的细碎声响。
啪嗒,一滴冷汗顺着林娇娇尖俏的下巴滑落,砸在粗糙的兽皮褥子上,她长长地、悄无声息地吁出一口憋在胸腔里的浊气,压在心口那块沉重的、名为暴君的顽石,“咣当”一声落了地。
他走了,那个视人命如草芥、碾死她比碾死蚂蚁还随意的暴君,暂时离开了。
巨大的放松感如同温暖的潮水瞬间席卷了全身每一个紧绷的细胞,紧随其后的,是胃袋深处传来一阵阵如同被粗糙砂纸狠狠打磨的空瘪感,是饥饿,一种源于生命最原始急需被填满的渴望。
她甚至能听到自己肚子在发出细弱的、表示抗议的“咕噜”声。
“……粥……”她伸出舌头,小心地舔了一下干裂起皮的唇瓣,动作间,因为虚弱和脱水而略显苍白的唇瓣反而透出一种被蹂躏后的、格外娇弱的润泽感。
她的目光可怜巴巴地投向殿角那堆快要熄灭的可怜小火塘,微弱的橘红火光映在她湿漉漉的、如同蒙尘水晶般迷蒙的眸子里,带着最纯粹的渴望,“想喝……小米粥……稠稠的,热热的……” 声音带着大病初愈的气若游丝,尾音又软又糯,带着点不自觉的撒娇意味。
【能量核心:15%。持续低位运行。严重警告!建议补充高热量物质。】系统冰冷平板的警报声在脑中响起,夹杂着一丝微弱的电流杂音,听起来像个快没电的老年机。
春先是一怔,看着自家妃主那被低热和疼痛折磨了一夜、此刻苍白却依旧美得惊心动魄的小脸,以及那双因为渴求食物而亮晶晶的眼睛,那双眼睛仿佛有魔力,瞬间让她生出了无限的勇气。
“有!有!妃主您等着!”春用力抹去脸上残余的泪痕,小脸蛋上放出坚定的光彩,快步跑到角落那个不起眼的小粗陶罐前,像个守护宝藏的小兽,小心翼翼地掀开盖子。
林娇娇的眼睛“唰”地亮了,仿佛里面装的是点金石一样。
罐底竟然真的有半罐金灿灿的粟米,在这朝不保夕的暴君宫殿里,简直比钻石还珍贵,她发誓那是她两辈子见过最美的金色。
只见春舀出满满一小碗,想了想,一咬牙又加了小半勺,林娇娇心里默默欢呼,好春春,等姐姐好起来,一定给你加鸡腿,虽然不知道这里到底没有鸡腿。
然后,就看见春快步走到小火塘边,仔细拨弄着灰烬,添了几根细柴,等那火焰稍微精神抖擞地跳跃起来,才小心翼翼地将一个样式厚重古朴的小陶釜架了上去。
釜底接触火苗,发出愉快的“滋滋”微响,等了几分钟,她往釜里小心地倒了些清水,米粒被那双小手珍重地淘洗了两遍,捧在陶碗里,慢慢倾入冒着细密水汽的釜中。
清澈的水温柔地漫过金黄的米粒,轻微晃荡,火焰忠实地舔舐着陶釜底部,发出令人安心的“噼啪”细响,水珠沿着粗糙的陶釜内壁凝成水线,缓缓滑落,米粒在温水中慢慢舒展、浸泡、变得饱满圆润。
丝丝缕缕带着谷物原始甜味的蒸汽开始袅袅上升。
那股朴素却熨帖心房的甜香,它像一根无形的丝线,瞬间将林娇娇这缕异世的孤魂与遥远时空里关于“家”和“温暖”的记忆碎片勾连起来。
她微微眯起眼,像只渴望温暖的猫,贪婪地小口汲取着那带着水汽的、带着希望的香气,每一口都仿佛注入一丝微弱的生命力,流向冰冷疲惫的四肢百骸,火光跳跃在少女专注而虔诚的侧脸上,那简陋的陶釜和小火塘,此刻成了这冰冷的石殿里唯一的圣所和光芒来源。
暖融融的米香越来越浓郁,霸道地钻入鼻腔,勾得人五脏庙都在擂鼓造反,林娇娇忍不住动了动身子,想凑近点闻,结果马上被右肩那死心不改的剧痛来了个当头棒喝,闷哼一声又老实躺了回去,破伤口!耽误我吸食天地元气!
煎熬,漫长的煎熬,每一秒都像被拉长了一样。
终于陶釜边缘,一个接一个圆润饱满的气泡咕嘟咕嘟冒起,争先恐后地破裂,释放出更浓郁的甜香。
金黄色的米浆变得粘稠如蜜,煮裂开的米粒在其中翻滚、舒展、彻底释放出所有精华,厚实的米汁裹着软烂的米粒在釜中慵懒地漾开,春用一根削得光滑的小木棒轻轻搅动,浓稠的米浆完美地挂在木棍上,拉出细腻柔韧的白丝,是时候了!
春连忙手忙脚乱地把大部分柴火扒拉出来撤掉,只留下一点温和的余烬在釜底温柔烘烤,她迅速找来一只干净的粗陶碗,双手极其郑重地端起滚烫的陶釜,屏住呼吸,将那份朴素又圣洁的金色暖流小心倾入碗中。
金灿灿、热腾腾、颤巍巍的米粥。
它们在粗陶碗里慵懒又诱人地荡漾着,每一粒米都彻底绽放成了花朵的形状,米汤浓稠得几乎能挂壁,散发出比刚才更肆无忌惮的、带着热度的甘甜气息。
春小心翼翼地捧着碗沿,被烫得倒吸凉气也不敢撒手,捧到林娇娇面前。
“妃主,小心烫……慢点吃……”她的声音带着心疼。
林娇娇用尽吃奶的力气,主要是左臂和腰腹艰难地支撑起上半身,这小小的起身动作让她眼前金星直冒,差点一口气没喘上来,右肩的伤口更是像被针扎一样尖叫抗议,但她顾不上了,视线完全被眼前这碗散发着白雾、金灿灿的救赎死死黏住。
温润的甜香带着暖意强势地熨帖着肺腑,没有满汉全席的华丽,只有食物最本真、最治愈的味道,她甚至忘了用春递过来的那个简陋到可怜的竹勺,左手以迅雷不及掩耳盗铃之势伸出去,一把夺过那沉甸甸、厚实的陶碗。
“哎呦!”碗沿那惊人的热度瞬间烫疼了她毫无防备的指尖,她下意识地往回一缩,可那扑面而来的滚烫热量和粥的诱人香气,像小爪子一样挠在她心上。
饥饿和对温暖的渴求瞬间压倒了理智,她像个饿了几辈子的小兽,毫不犹豫地再次把滚烫的碗沿凑到唇边,贪婪地、不顾一切地吸溜了一口滚烫浓稠的米汤。
“呼呼呼——!!!”
滚烫的米汤瞬间灼痛了敏感的舌尖和上颚,烫得她龇牙咧嘴直抽气,但顾不上了,那温热的、甜丝丝的、带着谷物灵魂的热流,顺着喉咙一路滑向冰凉的胃袋深处,所过之处,瞬间驱散了侵入骨髓的寒冷,连带着肩膀上那凶悍的疼痛,也似乎被这温柔乡给融化、安抚了那么几分。
眼眶瞬间蓄满了滚烫的热泪,一滴、两滴……不受控制地滚落,掉进微烫的金色粥里,荡开小小的涟漪,呜,自己好没出息啊,一口粥就给感动哭了。
尽管心里这么吐槽,但林娇娇身体比嘴巴诚实,她迅速低下头,把整张小脸埋向碗口,再次狠狠吸溜起来。
滚烫的米粥混合着滑润的米汤,烫得舌尖发麻但香得要命 ,那股原始的、强大的食欲支配了她。
她发出“呼噜呼噜”努力吞咽的声音,半张小脸都浸在蒸腾的热气和金色的暖光里,凌乱的鬓发垂在烧得微红的颊边,被涌出的眼泪打湿,有几缕黏在脸颊上,几缕俏皮地贴在颈侧雪白的肌肤上,狼狈又脆弱得惊心动魄。
右肩的伤口被吞咽动作牵拉,传来一阵阵不容忽视的刺痛,她也只是拧起秀气的眉头,从喉咙里挤出不满的哼哼,却一刻也没停下这狼吞虎咽的节奏。
就在林娇娇正埋头与那碗滚烫又甜蜜的“生存大业”进行殊死搏斗时,沉重的殿门毫无预兆地发出了令人牙酸的、木头相互倾轧的呻吟。
吱呀——
一股凛冽的、刚从风雪室外带进来的寒气如同冰冷的巨手,瞬间涌入,殿内好不容易积攒起来的那点可怜的暖意,顷刻间被撕得粉碎、
林娇娇含着一口滚烫的米粥,烫得舌尖直跳,像只受惊的兔子猛地抬起脸,茫然无措地望向门口。脸颊上还沾着一点亮晶晶的米汤渍。
门口,昭披着一件似乎还凝着细碎雪晶的外袍,如同刚从极寒之地走出的石像般矗立着。
他脸上看不出一丝表情,那双深邃如古井寒潭的眼眸,穿越昏暗的光线和蒸腾的食物热气,如同精准的探针,牢牢锁定在她,或者说,锁定在她那片垂在苍白脸颊旁、被热泪和氤氲的热气弄得微湿凌乱的鸦黑鬓发上。
他并未在意她捧着碗、腮帮微鼓、唇瓣被烫得微红甚至沾着食物残渣的模样,也完全无视了春吓得僵立当场、大气不敢出的惊恐。
他的目光,带着一种冰冷的、如同解剖刀般锋利的探究,定定地落在那缕因泪水浸润又因匆忙吞咽蹭乱、此刻略显纠结地贴在细腻耳廓和苍白颈侧的鸦黑鬓发上。
那缕发丝,被体温和热气微微蒸腾,晕出朦胧的光晕,成了此刻昏暗角落里唯一流动的光泽,脆弱又醒目。
空气仿佛凝固成了冰冷的琥珀,连火塘里最后一丝挣扎的火星都屏住了呼吸。
昭稳步走近,无声的压力如同沉重的墨汁在殿内晕染开,他在距榻前一步之遥处站定,身形挺拔如雪崖孤松。
他身上携裹的风雪寒气尚未完全散去,沉静的气势却已将这方寸之地笼罩,他没有一句寒暄,更没有问询伤势,深潭般的眼眸在她脸上刮过,最后定格。
低沉的声音响起,如同冰凌坠落在玉盘之上,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审问:
“妃主昨夜高热呓语,‘烫一下’……”他刻意停顿,舌尖仿佛在掂量这三个字的分量,随即加重了尾音,带着刀刃般的冷峭刺向林娇娇。
“是何意?”
我再改下[求求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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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妺喜(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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