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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个时辰之前。
赵毓睡不沉,翻来覆去,就醒了,文湛坐在他床边,给他压了压被子,轻声说,“不用这么着急,还能再眯一会儿。”
“心中有事。”赵毓坐起来,手指揪着被子,“这人情债,唉……”
文湛就看着他。
赵毓,“当年我拿了老阙家的银子,烫手,后来但凡手中宽松一些,先还他们那一份。”
“文湛……”
文湛应了一声,“嗯?”
赵毓,“你是没见过我第一次见阙河图的情形,那么点儿一孩子,说话办事像只千年老妖,挺吓人的。”
文湛不应了,给他端了一盏温茶,让他润润喉。
赵毓喝了水,又叹口气,才说,“尤其他那一口吴语,听着就跟龙须糖一样,丝丝缠绕,软绵绵,但那杀伐决断的味儿,比咱那处决王公贵族们的黄金羽还锋利。”
文湛,“吴语?”
“嗯。”赵毓点头,“他是正经姑苏人。”
文湛却说,“我没听过他说吴语。”
赵毓,“呃?”
文湛,“我第一次见到阙姓某人,是他殿试的时候。他御前奏对说的可是正经雍京官话,无一丝一毫南音。要不是他的身份过于特殊,不可能冒籍,我还以为他就是雍京士族子弟。”
“连陛下都听不出来他官话中的南音?”赵毓很惊诧,“柳密的官话也是十足地道,可他本身就是北方人,学起来容易得多。可阙公此人……”
文湛轻描淡写一句,“哥哥说过此人多智近妖,学官话,不过垂手而得一事。”
赵毓就看着他,而文湛将茶盏放会旁边的几案上,单手又端来一个元熙官窑的粉青莲瓣碗,碗中是温热莲子糖粥,“猎场宫殿后有莲池,虽然不是红莲,却也是千年白莲。这些莲花的枝蔓都是从岐山神宫移过来的,我看到的时候就想,莲子用冰糖炖了,你应该喜欢。”
他说着,拿了瓷勺,舀一口莲子糖粥喂赵毓。
而赵毓吃了一口,顿时觉得满口生香,却忽然脑子一抽,“陛下,您看到这一池莲花,就没有想过要听一下花开花落的声音,婉约吟诗作赋,或者参禅问道?”
“婉约?”文湛微微一挑眉,“哥哥倒是有个婉约的旧相识,可哥哥似乎也不太想见他。”
赵毓,“呃……”
又被文湛堵了一口糖粥。
奉宁曾经见过阙河图。那是六年前,当时西北还没有撤军,他跟随赵毓回雍京运一些粮草回西北,在一个薄烟漫浮桥的庭院中,喝过一盏茶。当时薛宣平也来了,只是没有进院子,而是在南城外街采买一些雍京稀罕物带回西北。
奉宁对他的印象就是年轻,极端的年轻,没穿官服就显得更加年轻。他比自己似乎没大几岁,却得到赵毓平辈之礼,他称他为‘洛公’,虽然很符合官面上的一贯规矩,可那是一种细微的疏远。
因赵毓听得懂吴语,阙河图就没有说雍京官话,可就连在西北一起出生入死的弟兄都不知道彼时奉宁的真正身份,阙河图一见面,就是一句,“郡王安好。”
喝完茶出来,赵毓说不清楚是个什么心思,不知道是开心还是不开心,等他们找到薛宣平,老薛给他相面,完了说一句,“得!肯定是让翰林院的酸文假醋给酸倒牙了,一脸不得劲儿。”
薛宣平根本分不清楚文官混不混翰林院的区别在哪儿,他以为读书人都是穷酸秀才,一朝登天子堂都在翰林院供职,每餐有大米饭和萝卜咸菜就是好日子,所以那时的他和阙河图就是两条不会交叉的河流。
奉宁不同,虽然当年他只是赵毓身边的一个无品级随从,可他是郡王。他知道文官混不混翰林院的区别在哪儿,他也知道读书人不全是穷酸秀才还有江南门阀,如今在猎场的子夜时分,奉宁再一次看见阙河图,首先入眼的是他的仪驾,——车驾及核心随从,并无闲散人员和器物。
赵毓换了装束,不是猎装,而是一身暗红色的云锦长袍,半束发,而束发用的是雕刻红莲的玉扣。应该曾经被打碎过,所以用黄金重新浇筑,温润中透着暗隐的锋利。
阙河图从车中下来,其实是紧走了两步的,毕竟有君臣之别。而赵毓同他也是多年未见,这人,二十二岁同二十八岁,还是有很大区别的,当然,官位也有很大区别。
“洛公。”自从在他十四岁那一面之后,赵毓再见阙河图,对他的称呼都是这个,“多年未见,您可好呀?”
虽然称呼上是官面文章,可是赵毓却没有‘别来无恙’,而是换上更亲近的一种说法。
阙河图则笑言,“我老好额,多谢大殿下记挂,大殿下、郡王安好?”
这声音,当真好像三斤冰糖炖的桂花糖粥,比方才文湛亲自喂他的那盏莲子还要腻。赵毓听着,也是笑着说话,“都挺好的。”
奉宁只当听不太懂,直接点点头,算回应了。
江南籍的大员,在官场的口音是雍京官话,但是带南音。一个原因是乡音不好改,另外一个原因,南音也是表明身份。要说结党营私接着党同伐异,倒也不至于如此严重,但是归属认同,在官场则是很重要的一定之规,只不过秘而不宣而已。
这是数百年约定俗成的老传统,但是阙河图不同,他的雍京官话一点南音都没有,文湛第一次听,就极不舒服。
口音表示归属,只是,阙氏就算把官话讲的再琉璃剔透,他永远不可能成为大正宫的‘自己人’,可他偏偏就在皇帝面前披着一层虚幻的‘自己人’的皮,带着极微妙的挑衅意味。
而在赵毓面前,则永远是吴语。
阙督此人,明明骑鹤扬州,却硬生生有一股子清冷气息,不像茂林修竹,反像极冰封雪飘中的松,重权文官的雅正与威权俱在。
吴侬软语又让他这股子清冷,硬生生消融了许多。
摇光做完晚课,饿了。
本来他应该过午不食,作为‘当一天和尚撞一天钟’的持戒,可是他摸了摸肚子,觉得自己今天好歹念完了一章《白衣观音经》,也算持戒了,夜里就不用苦熬了。
他顺路到厨房,看见一些熟面孔,这里不算热火朝天,可也在准备饭食。
一张四角木桌,黄枞菖和柳从容对坐,正在吃。
宵夜是手擀面,浇头倒是很丰饶,有素有荤:竹笋、香菇、口蘑、黄花菜做的素浇头;荤浇头更有料,甜米酒焖的大肉,爆炒鳝鱼,还有炸的豆腐和水里捞出来的虾蟹。
这俩见到是摇光就要起身,而摇光一摆手,说,“都饿了都饿了,不要讲这些虚礼。”随后也坐这里,让人给准备了一碗白汤面,叠了两块肥厚的大肉,炖了米酒,所以还有甜腻的酒香!吃着汤面,丰腴鲜香,摇光有些疑问,“你们今天,怎么这么讲究,想起来吃苏州面了?”
柳从容一向不多话,只是低头吃面。
黄枞菖琢磨着,这话还得他说,“我们祖宗有个姑苏籍的旧相识过来,刚入猎场,陛下一时半刻也没空召见,再说,这位大人也不能走,还得留下观礼。这……,为了人情,得给人家和随从准备点可口的吃食。”
摇光还是有些纳闷,“能观礼上林王狩的大人,可得是一等一的重臣,再加上此人又是我兄长的老相好,陛下不赶紧召见一下,表示吐哺握发,天下归心?”
柳从容把面嗦得更大声了。
黄枞菖看着他那颗光头,“二殿下这话说的,这是旧相识,哪里来的老相好?”
“只是旧相识?”摇光一乐,“我大哥这个人,看着柔和其实凉薄,他可不像对着旧相识又是迎接又是准备宵夜的细心老好人。”
“背后说我什么呢?”外面走进来赵毓,还有奉宁。
“老二。”赵毓摆了摆手,不让他们起身,安生坐着吃面,自己也坐在这三缺一的桌子旁,“自从你剔了光头,说话愈发诡异了。”
奉宁倒是很有礼,问了摇光好。
而其他人则也见了礼。
摇光吃了口肉,才问,“谁呀?”
赵毓,“河督,你没见过。”
“哎呦喂!”摇光倒是当真稀奇,“阙河图!你认识他?”
赵毓,“十几年前一面之缘,七八年前又见过一面。谢翾飞做药丸缺东海鲛珠,正好人家手里有,想要跟人家银货两讫,人家又不拿咱的银子,这天大的人情债,就得用心了,唉……”
摇光打量了打量他,转头却问奉宁,“那位阙公,长啥样?”
奉宁一愣,“当年殿试的探花,相貌挺端正的。”
摇光就是一乐,“举觞白眼望青天,皎如玉树临风前?”
奉宁微微摇头,“不是。”
摇光又咬掉一块肉。
奉宁才说,“他不像会醉酒的样子,而且人也没有这么疏狂,就是比较……婉约。”
闻言,摇光爆笑!“哈哈哈哈哈哈!”
赵毓站起来,拍拍他的肩膀,“别笑了,好好吃肉。”随后,也不带人,让他们都好好歇息,自己就慢慢挪到谢翾飞处。
因为有谢翾飞接引,阙河图的亲兵早将东海鲛珠送进猎场。一个檀木匣子,堆着湖丝苏绣,整整齐齐码着六颗大珠。赵毓也是第一次看见这种奇珍异宝,伸手拿出来一颗,在琉璃灯下火光烛天,竟然透着万千气象。
“十万两银子一颗的珍宝。”他叹口气,放入昆仑岩玉凿成的臼当中,“不过,咱不是只需三颗吗?这六颗是怎么回事儿?”
谢翾飞,“阙大人说了,凡事预则立不预则废,通计熟筹总比捉襟见肘好,所以珠子也要多备一些。万一出了一些纰漏,也能有个补救,以备不时之需。”
赵毓嗯了一声,“多备一些,就多出了三十万两银子。”
谢翾飞则说,“不管怎么说,大殿下,此时您的命最贵,不要说三十万两,就算三百万两也得备着。不过,这六颗鲛珠,也许将东海近十年出海的气运,都耗尽了。”
赵毓脑中忽然过了一句:奈何取之尽锱铢,用之如泥沙。
不过他没说话,一挥手,旁边有一强壮雪鹰旗的兵士手执玉杵,在石臼中用力一砸!
一颗东海鲛珠顷刻之间。
化为齑粉。
赵毓的左臂在端午那日被殷忘川伤过,这条手臂虽然不用拉开弓弦,却需稳住硬弓,因而从左臂到身躯上扣着牛皮绞丝绳。
他弯弓搭箭,一支利箭离弦!
正中靶心!
“还成。” 摇光秃着脑袋,点了点,“宝刀未老。”
赵毓斜着眼睛瞥了他一下,垂下手臂,那里已经开始酸疼了。
距离真正进入猎场开始最后的王林王狩还有两天,摇光陪他训练弓马。
老二此人,除了事多话多之外,勉强也算个正经人。
并且弓马娴熟。
只是赵毓本身似乎根本无法支撑。
摇光并没有继续劝他,也没有再摇头风凉一句,“何必呢?”
他只是说,“陛下已经命人秘密准备缂丝陀罗经被,两份。你说,就咱,呃,也包括你,咱们这满身罪业,裹上这种往生被,能到彼岸吗?”
赵毓甩了甩胳膊,并没有说法。
摇光继续说,“这些年我没事儿的时候,也胡乱想想。就这个陀罗经被,先帝下葬裹这个,那些叔伯们只要没造反,还算有个正经下场的,下葬也裹这个,那些祖宗们下葬都裹这个,管用吗?咱姬姓老祖夺得华夏王权天命所归,可以攫取世间最繁美的缂丝,用最好的织工和绣娘,搞出人间极品,究竟能渡过彼岸,还是留给盗墓贼的一场荣华富贵?”
赵毓看了看他,自己掂量着弓箭,“老二,我就说,你自剃了光头,说话越发诡异了。你以后还是把头发留起来吧,别剃了。”
摇光,“要我把头发留长,山上的寺庙就待不住了。”
赵毓,“待不住就回来。”
摇光盯着他。
赵毓,“一尊神像有面子也有里子。面子上你是回不去了,宁王涉谋逆大罪,先帝钦定,翻不了案,不过里子还是能做的。虽然委屈点,总比在寺庙里吃不到鸡腿大肉强。刚才我看你吃肉,你那个嘴都快被肥油堵住了,看着倒是很满足。”
“大哥……” 摇光忽然说,“我好像从来没正经叫过你大哥。”
赵毓,“可不是嘛?”
摇光,“可你刚才说话那样子,你知道像什么吗?”
赵毓,“什么?”
摇光,“人之将死其言也善,虎之将亡其鸣也哀。”
赵毓,“……”
摇光,“你的伤,……,很麻烦吗?即使有那种贵得要人命的什么东海鲛珠,也续不了命吗?”
赵毓低垂着眼睛。摇光以为他不会再开口,他却说,“根基毁了,好好保养,也就三五年的光景,所以,我没时间了……”
摇光实在待不住了,心头忽压下一块巨石,憋住,怎么也喘不过气。猎宫这么大,他得到别处转转,把这口气透出来,“我再给你挑把轻一些的弓,这个太重,你拉着费力。”
赵毓看着摇光的背影,几乎都是落荒而逃的样子。
忽然笑了。
这人啊!
当年老爹死的时候,他就明白了,无论功业怎样彪炳史册,大限到了,都得舍。
舍得,舍不得。
都得舍。
于是他晃动手臂,等着恢复点力气了,弯弓搭箭,又射出一支,还是正中靶心。
——于无声处听惊雷。
阙河图自从向猎场进发,脑中就闪过这句话。
运河在他手中,百万槽工衣食所系,却积弊已久。
如今北境兴兵,那么这条运河,就要能用。
可用,最好;不可用,也得用!
运来的粮草实打实要能入口。
这些话,陛下是不会明说的。
但是,他懂。
阙河图必须懂!
如今入了猎宫,他实在睡不着,换上一身便装,沿着后山推开茂林,施施而行。
垂柳繁花之间,有个人,将弓箭放在一旁,依偎在一株遮天蔽日的榕树下,抬头看着漆黑的夜空。
是赵毓。
此时的他,没有任何遮挡。
阙河图同他见面不多,但深知此人一贯将自己遮挡严实,未语先笑,说话也是笑语盈盈,却透着假。他知道赵毓说话透着假,赵毓也知道他知道自己说话透着假,但他就是这样说话,因为他阙河图是‘外人’,并且似乎永远无法成为‘自己人’,无论他们曾经是否被千万两白银捆绑在一起。
不过他还是看到过他没有任何遮挡的时候。
那是十四年前。
那是一场美人争劝梨花盏的酒宴,繁华热闹又虚假,无聊透了。
他第一次看到赵毓。他祖父一代大儒,不语怪力乱神敬而远之,可他似乎看到了子曰诗云之外的夜空。
赵毓很瘦,瘦到好像人皮灯笼贴着削竹子骨架。
他像是喝多了,拿着一块松江白布沾了冷水贴着额头,就坐在一堆繁花当中。
雍京夏天的园林种了紫薇、木槿、蜀葵。
还有文人世族必不可少意味着蟾宫折桂的丹桂。
那时候的赵毓,也是没有遮挡的。
撕掉那一层金尊玉贵虚假又虚弱的外皮,像个孤注一掷的赌徒。
当年阙河图将所有的白银都运到西北,所有人都说他疯了。世族千年传统,无论何种境遇,即使快到山穷水尽,绝不能不留后手,倾囊而出。
可是,那个时候,几乎山穷水尽了。
新帝登基,改元元熙。先是黄河改道,纵观历史,这是亡国级别的天灾;接着运河断了,可江南早已经遍地桑麻,很少人种粮了,缺粮达三成,粮价翻了数十倍,虽然不至于‘千里绝烟,白骨成聚’,也是百姓入山谷、江湖,采草萍,木叶、菱芡而食。
而眼前这些人,依旧沉溺于一场美人争劝梨花盏的酒宴,繁华热闹又虚假,无聊透了。
只有赵毓不一样,他是个赌徒,一个敢赌命的赌徒。
他曾经对他说过,“牵扯家族兴衰的大事,阙氏可以下重注,却从不赌命。”
因为这份重注,已经是他的极限了。
可是他想看看,真正把命都压上赌桌,究竟是个什么结果。
他脚下踩了花叶,稍微用力,出了声响。
赵毓听见,回了头,看见他。
阙河图,笑着说,“大殿下。”
依旧是那口吴侬软语,丝丝缠绕,绸缪束薪。
绸缪束薪,三星在天。
今夕何夕,见此良人?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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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94章 19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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