刺耳的尖叫混着吞天灭日一样的炮火声一齐钻进耳朵里，黄沙翻滚着打在脸上，夹着热浪和血。
人群拥挤着、推搡着逃蹿，横冲直撞。
沈筠脑袋里一阵阵尖啸着。
半天才反应过来，这是屠杀。
他们手中的是整个大梁最精锐的火炮，曾被调用过来平定东南水寇，可如今水贼尚在，炮口却指向了手无寸铁的平民百姓…
沈筠正被人群挤得摇摇晃晃，忽然一双手臂从她身后环过来，紧紧锢在她的腰上，拼命拖着她往后走。
沈筠低下头，看见一双粗红的手，指关节处的裂口因为过于用力而挣开，丝丝缕缕的往外冒着血珠。
是红穗啊。
她盯着那双手怔了一下，明明刚才涂了香膏的，怎么又裂了？
沈筠觉得她应该去问一问。
问问那些手握屠刀的人，究竟为什么要把炮口朝向无辜的人。
所以下一瞬，红穗就发现怀里的人发疯一样迎着黑洞洞的炮口奋力往前挣，她不敢松手，大叫着把人往后拖。
可沈筠却不知道哪来的力气，竟将她拽了个趔趄，直到云筑扑过来，才勉强拉住了两人。
接着，突然一颗炮弹在他们身前不远处炸开。
巨大的冲力扑过来，将三个人一齐掀飞出去。
沈筠跌坐在地上，人清醒了，血液也冷下来，分不清是谁的半条胳膊落在她身边，周围尽是血葫芦一样的人捂着伤口倒在地上哀嚎哭叫。
她在地狱里。
沈筠想着，抬手抹了把脸，湿漉漉，黑乎乎。
而后红穗又一次过来拽起了她，随着人潮一同向水里退去。
沈筠被带着退了两步，眼前的烟尘渐渐散去，她发现堤坝上的陶岸不见了。
可她也顾不上找，咬牙跟了两步稳住身体，回过头看向灰头土脸拖着她的红穗和云筑，想说她可以自己走，可一张开嘴，喉咙撕裂一样疼，什么也说不出来。
于是只好伸出手胡乱的比划。
好在云筑看懂了，两手用力将她转个圈，沈筠终于正过身子来，和所有侥幸活着的人一起，深一脚浅一脚的朝广阔无际的海水中跑。
碧波之上，金黄灿烂的曙光中，一排大小规格不一的舰船横亘其间。
红穗突然停了下来，沈筠一只手正牵着她，没收住劲，被带着摔进水里，一抬头，发现红穗傻了似的看着眼前的船，嘴唇不住颤抖着。
沈筠赶紧爬起来，凑近去听，只听到了三个字。
——采珠船。
她反应了一下，也愣住了。
亲眼目睹爹娘所登上的采珠船出现在这里，彻底击碎了红穗最后的希望，她再也等不到他们回家了。
沈筠浑身僵硬，瞪着眼睛去看前面的一排舰船。
迎着朝阳的晨光，她看见了站在最中央的大船上的乌屠滨和乌屠淙。
那两双相似的眼睛，让沈筠浑身的汗毛一下子全竖了起来。
她一把勾住红穗的脖子，拼命的将她的头按在海水里，紧接着自己也跪伏下去，腥咸的气息瞬间汹涌着钻进鼻子。
果然，下一瞬，密集的破空声响起，一片片红色的血花在蓝绿色的水中绽开。
身后是手持屠刀的府衙水师，身前是杀人如麻的水贼。
云筑在水中伏过来，扯着两个人想要躲开漫天的箭雨，却不知道该往哪躲，只能一个劲的往水深的地方游，眼睛里一片猩红。
山穷水尽。
沈筠忽然间觉得很累，她忙忙叨叨这么久，真的有点撑不下去了。
海水湿滑，云筑拉着两个人，一个不留神脱了手，沈筠立刻向深处坠去。
他赶紧扎了个猛子下去，毕竟他没有采过珍珠，水性一般，如果沈筠落的深了，他不一定能捞的上来。
沈筠不想死，可实在没力气再扑腾了，云筑的手指却只是堪堪擦过她的衣袖，没有抓住。
沈筠几乎有些认命了。
但是突然，手腕被握住，力气大的像是要捏碎她的骨头。
沈筠勉强眯起眼睛去看，是陶岸。
他娘的。
沈筠一下子就来了力气，狠狠给了他一脚，然后看着他呛了一口海水，呲牙咧嘴的脸憋得通红。
沈筠笑起来，水顺着咧开的嘴角灌进去，咸的恶心却又吐不出去。
然而下一瞬，回光返照的力气用完了，她就什么都不知道了。
再有意识的那一刻，铺天盖地的都是疼。
沈筠觉得浑身上下的每一个细胞都在无差别的疯狂叫嚣，耳朵边上也像是趴了两只蝉，滋滋声震得她脑仁生疼。
咬着牙缓了半天，才敢睁开眼，可眼前却一片漆黑，连个影儿都看不见。
不能是瞎了吧？
沈筠想。
接着她努力动了动手指，知觉恢复了些，才发现自己正呈大字形躺在地板上。
而陶岸，又不见了。
沈筠随即又想到了红穗和云筑。
不知道他们两个怎么样？
还活着吗？
她一边想，一边挣扎着滚了半圈，从躺在地上变成趴在地上。
紧接着想要爬起来，可手臂刚支起来就又被压弯了，脸狠狠拍在地上，摔得又是一阵七荤八素，趴在地上咳嗽半天，牵动着气管和肺一蹦一蹦的疼。
沈筠眼前直冒星星，觉得再摔两回差不多就死了。
于是缓过来后，她不敢再试图起身，像条虫子一样往前蠕动。
爬了半天，手指终于触到墙板，她昂着身子往前蹭蹭，想靠着歇会儿，结果刚咬牙翻了个身，手臂一泄力，墙板动了。
沈筠又“梆”的一声摔地上了。
死了算了。
她想。
干脆不动了，闭着眼睛数星星。
可缓过一口气，沈筠就又扑腾起来，她挣扎着去摸了好一会儿，才发现那是个大木箱子。
怪不得一靠就动了。
正想着，头顶上忽的传来“嘭”一声巨响，而后是杂乱的一串脚步。
听起来好像只有两个人。
沈筠静静听了一会儿，脚步声又停了下来。
紧接着头顶的木板动了动，漏了个缝，透下微弱的光。
沈筠借此打量了一下周围的情况，发现这个地方上下皆是木板，四周零零散散的放着些大箱子。
她应该是在某条船的船腹里。
而后，头顶上缝隙越来越大，有什么东西被扔下来，摔得地板都跟着颤了颤。
沈筠有心想躲躲，难耐的动了动手指，觉得自己也只剩下有心了。
下一瞬，那被扔下来的东西“呜呜”了两声，扭动身子跪起来，沈筠这才发现原来是个人，只见他手被反绑着，嘴也被塞住了，还不老实挣来挣去。
她又眯着眼睛分辨了一下，好像是云筑。
沈筠于是想要叫他，可张开嘴，却发现自己依然发不出声，就握紧拳头敲了敲地板，可微弱的咚咚声并没有引起他的注意。
他正蹦跶着顺着舷梯往上爬。
头顶上，一阵细细簌簌的声音响过，不知道另一个人在干什么？
是陶岸吧。
沈筠想。
这个时候只能是他了。
很快，又是“嘭”的一声巨响，打断了她的思绪。
云筑手被绑着，难以保持平衡，爬到一半掉下来，可他再次一刻不停地扑腾着爬起来。
沈筠看着他的动作，琢磨陶岸。
在今天的这场屠杀里，陶岸到底充当了一个什么角色？
他之前打断自己和红穗在珠巷里的交易，那时候沈筠一直想当然的认为他是在跟踪自己。
可如今仔细想想，其实陶岸根本就没有跟踪的理由。
是他本来就在那里，然后偶然遇见去买珍珠的自己才对。
陶岸出现在珠户住的地方，隔日珠户便被带走屠戮殆尽，而动刀的正是在潜鱼行上宴饮的人。
潜鱼行，又绕回到潜鱼行。
陶岸送自己上潜鱼行，让一个蹩脚的不速之客出现在官匪勾结的宴席上，让他们知道在这里他们不能一手遮天，总有人能从缝隙里钻进来窥探。
所以，他们狗急跳墙了？
会不会是她沈筠催动了这些人动手？
会不会她自己也是今天这场屠杀的帮凶？
沈筠越想越害怕，她想告诉自己这只是没有根据的猜测，可脑子怎么也停不下来，莫名其妙的觉得越来越冷，浑身抽搐一样哆嗦起来。
而就在这时，眼前的云筑竟然真的跌跌撞撞的爬上去了。
可随即又被扔下来，趴在地上发出困兽般的呜咽。
陶岸举着火折子从上面缓步走下来，随后将火折子衔在嘴里，伸手将上方的木板严丝合缝的盖好。
烛火飘忽的照在他脸上，让人看不分明他的模样。
沈筠眼眶气的通红，然而陶岸只是扫了她一眼，抬手把刚挣扎着跪起身的云筑按在原地。
他看着并不如和强壮，也只是轻飘飘的把一只左手放在云筑的肩膀上，可却好似一座大山压在那，任人使出吃奶的劲依然纹丝不动。
沈筠的胸膛剧烈起伏着，莫须有的猜测让她觉得整个人都快炸开了。
不知道哪来的力气，把揣了一路的钱袋子砸了过去。
——陶岸的钱袋子。
小小的荷包砸在他腿上，又落到地上，掉出一地碎银，和一颗珍珠。
珍珠…
沈筠看着那颗珍珠愣住了，才后知后觉明白了云筑发疯的原因。
她又仰起头去看陶岸。
陶岸垂着眸子，睫毛洒下一片阴影，掩住了那双冰冷的眼睛。
不知过了多久，云筑像是终于接受了眼前的现实，软了身子，陶岸顺势松开手，他便用额头抵在地上哭起来。
四周很安静，只余下他绝望压抑的呜咽，被困在这一方小小的暗室。
沈筠死盯着陶岸，直到眼睛涩的发疼，模模糊糊地甚至感觉眼前人苍白的皮肉正在扭曲蠕动着，化成一个狰狞可怖的恶鬼。
忽然，他微微抬起头，眼瞳映着火光，显出琉璃色的微光，接着，冷淡静默的目光扫过烂泥一样的沈筠，微不可察的停了一瞬。
沈筠张开嘴，口中只发出“嗬嗬”的怪声，像是从肺里挤出来的。
云筑听见后哭声一顿，昂起身子，发现是沈筠赶紧跌跌撞撞的爬了过来。
可沈筠的眼睛始终落在陶岸身上，她有很多话想要问他。
但是她知道，陶岸什么都不会说。
下一瞬，陶岸动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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