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家的香,可渡亡魂,亦可安生魂。
渡亡魂的香,是引路线香,青烟直上,通往生之路。
安生魂的香,是静息檀香,烟雾缭绕,慰惶惶之心。
此刻,堂屋里,烛火疯狂摇曳,将墙壁上的蓝色影子拉扯得张牙舞爪。空气冰冷刺骨,呵气成霜。
一个因工伤横死、怨气冲天的中年男人鬼魂,正扭曲地吸附在房梁上,发出无声的咆哮,冰冷的窒息感如同实质的潮水,一**冲击着周乔的神经——这是他死前的最后感受,现在却成了她的。
…又来了。都记不清是这个月第几回的窒息体验。
周乔压下喉咙里的不适感,脚步一错,右手并指如刀,凌空急速划过一个繁复古老的符文——那是爷爷手把手教了无数遍的镇魂诀。指尖过处,空气仿佛被无形之力绷紧,那扑到一半的黑影猛地一滞,像是撞进了一张坚韧的蛛网,动作瞬间变得迟滞而痛苦。
“九幽阴司,十殿阎罗,奉尔敕令,诸邪皆镇!“
镇魂诀一出,周乔身后竟出现了几道气息恐怖的幽暗虚影,那些虚影急急冲向前去,将冤魂死死按在法阵之内,丝毫动弹不得。
周乔站定身子,微微喘了口气。作为“周记”这家百年白事铺的继承人,除了售卖基础扫墓用品外,偶尔也会接一些“清洁”工作——替横死之人化解怨气。引渡亡魂虽是她的工作,但每一次的“工伤”体验——共感亡魂死前痛苦,实在算不上愉快。
周乔看起来不太像干这行的。二十出头的年纪,一张脸生得清丽,眉眼间是自幼见惯阴阳、独自掌事磨砺出的冷静和疏离。长发利落地束在脑后,露出一截白皙的脖颈和一双过于沉静的眼。用发小池淼淼的话说,她就是白瞎了一身的才华和姣好的容颜,偏偏困在这方寸之地,终日与生死打交道。
“李大国,四月十七,下午三点,城南工地,安全绳断裂——”她的声音不大,却带着一股能穿透怨唳的稳定力量,“冤有头债有主,你缠着包工头去,在我这儿撒泼算怎么回事?”
共感来的画面碎片般闪过:妻儿的哭诉、医药费的欠条、包工头那张奸诈的脸……周乔蹙了蹙眉,心口那股共情来的绝望还没散,语气放缓:“知道了。你儿子明年高考是吧?安心走,你老婆厂里的麻烦,会有人匿名解决。”鬼影的戾气消散,转为呜咽。身上的幽幽蓝光也转为了微弱白光。她正准备点燃引路香,一道清冽如冰泉击玉的嗓音,没什么情绪地在身后响起。
“今日的效率低了三分十七秒。”
周乔没回头,精准地将香插入香炉。“嫌慢?下次你来,”她甩了甩发酸的手腕,没好气地朝声音主人翻了个白眼,“共感到他死前啃的馊菜馊饭了,正反胃呢,你还落井下石。”
身后传来一声极低的、几不可闻的回应。
一道修长挺拔的身影越过了她,是江淮。
周记白事铺里,最特殊、也是最昂贵的“资产”。三年前,周乔的爷爷失踪后没多久,他就这样悄无声息地出现了。
初见江淮时,他只是穿着最简单的白色衬衣和黑色长裤,极简的配置却硬生生穿出了谪仙落难般的卓绝气质。光线勾勒出他近乎完美的侧脸线条,鼻梁高挺,唇色偏淡,最引人注目的是那双眼睛,摄人心魄,像是蕴藏着亘古星辰的夜穹,清冽,通透,却又带着非人般的平静与疏离,当真是“陌上人如玉,公子世无双”,周乔心想,历史书里的潘安和周公瑾便应是这样好看的一张脸,柔和的月光倾洒在他的身上,他就那样静静地站在那里,宛若一朵冰晶般的清莲,冷寂,卓绝,易碎又让人不敢亵渎半分。
此时的江淮转向那团挣扎的虚影,没有多余的动作,他只是平静地伸出一只手,掌心中缓缓出现了一道复杂腥红的古老纹路,而后掌心向下,对着李大国的方向虚虚一按。
没有光芒万丈,没有咒语吟唱。
但在他动作落下的瞬间,整个堂屋里所有躁动的、阴冷的、不安的气息,像是被无形的力量温柔而绝对地抹平了。鬼魂李大国像是感受到了源自生命终点的、更高层级的存在,瑟缩着,身上的怨气如同退潮般消散,身形也变得越来越淡,越来越透明。
江淮这才微抬眼眸,唇瓣轻启,缓缓吐出一句平静无波的话,宛如法则降临。
“准渡。”
话音刚落,幽暗的堂屋内竟亮起了一道微光,最后那缕魂烟朝他们微微鞠了一躬,便汇入线香,袅袅散入微光之中。
堂屋内恢复了宁静与暖意,只剩下安神的檀香静静燃烧,周乔长长舒了一口气,活儿终于干完了。她走到角落的脸盆架前,用力洗手,试图搓掉共感来的咸菜味和绝望感,却在不经意瞥向墙上泛黄的全家福。如今,却只剩她一人守着这方铺子。
“二阶怨灵,精神补偿费得加倍……”她的话顿住了。
因为江淮不知何时已悄无声息地走到身后,递过来一块干净的白手帕。他身上总带着一种很淡的冷香,像是雪后松林的味道,能轻易净化这满屋的纸钱味。
“下次,可以直接叫我。”清润的嗓音听不出情绪。他站在那儿,像一棵沉默的雪松,目光却投向无边月色。
“你不是总说我拉低了守夜人的实力水平,让我多多锻炼?”周乔接过手帕擦干手,漫不经心地补充道,“守夜人的基本素养,就是各自搞定份内的活儿。我镇魂,你收割。完美。赶紧弄完,我还能赶上看半集我的男神。”
江淮看向她凌乱桌面上的一方净土,那里摆放着一个明眸皓齿的男子相片,那双能洞穿生死轮回的眼,极快地掠过一丝难以解读的情绪。
“你已经是合格的守夜人了,只是,比起你爷爷,还差得很远。”他平稳地陈述道。
“那你找他去啊,顺便帮我问问他什么时候回家,省得我总拖你后腿!”周乔没好气地说,转身便想去翻预约本。却差点撞进他怀里。他不知何时离得这样近。她下意识后退,脊背抵上了冰冷的博古架。他也没有再靠近,只是微微垂眸看着眼前倔强明艳的女子。长长的睫毛在眼下投出小片阴影,削弱了些许淡漠的疏离感,反倒生出几分令人心悸的专注。
“周乔,”他的声音低沉了几分,“你爷爷……”
叮铃铃铃——!
尖锐刺耳的电话铃声猛地炸响,打断了他未竟的话。
是柜台那台老式红色座机。这部电话,通常只会在有活儿的时候响起。
周乔和江淮对视了一眼,他眼中那点罕见的波动瞬间消失,恢复成一潭深不见底的静水。她吸了口气,走过去接起电话:“喂,周记白事铺。”
对面传来一个温和却难掩焦急的男声:“是周老板吗?我是市政办公厅的张启明。我家…家里出了些怪事,可能需要您这样的专业人士来看看……”周乔与江淮对视一眼。政客亲自来电,事情恐怕不简单。
她匆匆看了一眼墙上的挂钟,晚上十二点整。得,今晚的夜宵又泡汤了。
“地址。”周乔打断她,抽过便签纸。张启明颤抖地报出一个西郊豪华别墅的地址,恐惧几乎穿透听筒。挂断电话后,将地址条拍在江淮面前的桌上。
许是并未听见江淮的轻语,她利落地弯腰拖出清洁工具包,里面装的可不是寻常物件,“开工,江城西路十七号。新客户到了。”
江淮的目光从地址条上扫过,眉头几不可查地蹙了一下。
“那里的气息,”他缓缓开口,清冷的声音里染上一丝审慎,“很杂。”
“这都能感知到?不愧是阴司排行榜第一的死神……”周乔暗暗想着,江淮这冷若寒霜的性格,肯定是不受十殿阎罗的待见,不然怎么能和守夜人排行榜吊车尾的自己成为了搭档。
不过,既然连他都这么说,那这一次,还真不能掉以轻心。周乔手上功夫一顿,旋而又快速拉上背包拉链,抬头冲他扯出一个没什么笑意的笑。
“杂就对了。不然怎么显得出我们‘双一组合’的本事?——你这位阴司排行榜第一的死神,和我这位守夜人排行榜吊车尾的搭档。”
“‘双一组合’?”江淮抱臂,依靠在窗边,嘴角勾出一抹极淡的弧度。
“也是,倒数第一,也算‘第一’。”
听出了他语气里的淡淡笑意,周乔极力忍着想骂人的冲动。
“不过有我,你倒也不用太放在心上。”她心中一顿,他这是……在安慰我?的确,还从未见他发挥过十成的实力,每次都是轻飘飘两个字便已注定了战局的成败,仔细想来,一路有他在身边,她很安心。
夜色深沉。两人踏出铺子,走向那栋被不祥气息笼罩的西郊别墅。
他们都清楚,今晚的“清洁”工作,绝不会简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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