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穿着素青衣衫的女子正俯身对着个小孩说话:“阿娘都说明白了吧,等会进去要怎么样?”
那小孩答道:“非礼勿听,非礼勿看,非礼勿言。”
“对了,等下啊是去你爹的旧故家,阿娘等下呢没有很多时间陪你,你就乖乖地待好,等阿娘来接你好不好?”
慕涟茹心想,这么小的孩子,能坐得住就奇怪了。没想到那小孩真乖乖地坐了一上午,还不言不语、目不斜视。
这是木头托生的吧。慕涟茹看着那圆圆的脑袋,不知道在想什么。
过了许久终于来人了,慕涟茹定睛一看,竟然是娘亲的贴身侍女——采漾。这小家伙原来来的是慕府。难道说,这是李舒道?
“小公子,夫人叫你过去呢,我们府里只有位大小姐,你俩正好做个伴玩玩。”
看来就是李舒道了。槐安竟有如此大的本事,将这个视角都诱进了梦?
李舒道点点头,被采漾牵着去了她的院子。一路上微微低着头,还是听他阿娘的话非礼勿看。目光所及只有采漾那双绣花鞋,那绣花鞋的左脚内边的花样似乎有些磨坏了,那外边似乎还是崭新的,李舒道愣神。
结果还没进门,就跟人撞上了。说实话这人也是委屈,好好地走着就被突然奔出来的涟茹撞上了。
只庆幸当时道了歉,慕涟茹看着那圆脑袋上跟青枣一样的包,都有些不好意思。
只是这小子梦里的她未免太亮了吧,脸都看不清,就是一些彩色的虹光。
“涟……茹姐姐。”好漂亮。
“姐姐带你玩!”
慕涟茹有些心虚,原来当时李舒道还没吃饭,怪不得晚上回去吃了一大碗,大家的眼神都怪怪的。
再转眼李舒道已经是少年模样了,他对面坐的是涟茹的娘亲:“咳,舒道啊,这次叫你和你阿娘来呢,是有一件事想问问你。”
“伯母,您请说。”
“就是你觉得,涟茹怎么样啊。”娘亲的表情有些不确定,似乎有些紧张,还没等人开口,她便说道:“涟茹是有些骄纵,但是……”
李舒道却打断了她:“她很好,涟茹……姐姐很好。”说罢低下了头,似乎有些不好意思。
“啊,如此便好如此便好,就是你愿不愿意和涟茹姐姐在一起啊,就是这一辈子都在一起的意思,你愿意吗?”
李舒道“咻”得一下抬起头,开口居然结巴了:“我愿。琴、琴瑟友之,钟鼓乐之。”
“是了,我就说这小子聪明。老慕,真是,一个骡子一个栓法。”
慕涟茹看见她爹咳嗽了一声,娘亲莞然笑道:“我与你阿娘阿爹都已说过,此次便是问问你的心意。”
“她……姐姐呢?”李舒道赧然道。
“她若不提,我们怎敢开口提这件事。”涟茹的娘亲和爹相视一笑。
“嗯,那就好。她愿意的话。我也愿意。”
“伯父伯母,这是我打的剑,里面注了我的灵力,就先当作我自己给的聘礼吧。”
怪不得她从学堂回来就在妆奁旁看见一把剑,因当日教的是《静女》便取了“静姝”二字。没想到李舒道这小子这么有想法,平时一起玩的时候,都是她说什么是什么。慕涟茹端详着梦里模糊的李舒道,却老是想起木子舒。
这一温馨场景并未存在多久,在一声巨响后,慕涟茹看见她的父母躺在雪地里,那是翠翘峰最顶上——最接近天的地方。
“伯父伯母!你们怎么了!”李舒道满脸是血,焦急地察看两人的伤势。
“舒儿……我们没事。你快去找涟茹,如今慕家只剩她一人了,你与她的婚约尚未履行,但你务必要护她一辈子。”
托师兄留在翠翘峰后,天上便下起了雪。
茫茫大雪掩了前路,李舒道御剑不眠不休地往飘渺宫赶,在那里慕涟茹居然看见了她的师父。
“仙长!请赶往翠翘峰……”
“不必了,逆天而行,本就是在劫难逃。我收下这小姑娘,也是违背天意。她本是短命之躯,无奈托生在了长情家中……”
“那,她还有多久可活?”
“一日。她父母灵力耗尽,功德已散。”
师父将灵力注入涟茹额间,轻轻点点,她便醒转过来:“师父……李舒道?我又做梦了吗?”说罢,又昏睡了过去。
“仙长,再没有办法了吗?”
“有是有。”
“是要功德和灵力吗?我都有,我会攒!”
“但是不值当……”
“值当!”慕涟茹神情一滞,李舒道的这句话如今日听到的一般,都是如此地斩钉截铁。
“值当的!仙长,只要她能活!”
慕涟茹看见她师父瞥了李舒道一眼,轻轻叹了口气道:“小徒弟,你这一生倒也不算太倒霉,短命鬼一个,倒是遇见这么多长情人。”说罢,她又手中多了一枝莲花,那黄蕊间含着一颗嫩白的珠子。
“这转灵珠,养气续灵,能保她命,有朝一日也会派上用场。”那珠子应声进了慕涟茹的口中,而后与她融为一体。
李舒道感激不尽,仆地狠磕了三个头。
“李舒道,你好傻。”慕涟茹脱口而出,随即一愣。是了,天底下就她一个聪明人,活到了现在,可不曾想因为这样活到了现在。
她似乎晓彻了,挣扎着从梦境中醒来。那梦境并未因为她的脱离而崩塌。她看着不知不觉将花蕊贴在她额上的槐安,忽然瞥到静姝剑穗上的血迹。白天的话没细想,木子舒是怎么知道《明医诫》的?那可是明医散人——李舒道阿娘写下的孤本!要不是两家结亲,这医书本只是独传不见于世的。好啊,好啊,这木子舒终究是露了破绽。从月下散步,她就有所怀疑,如此,心里的猜测更确定了几分。
呵,槐安,槐安一梦。分明是一枕槐安,怎么的倒做了两下离愁(1)。这老树妖倒是机灵,把这么大用处的槐安留给她。
慕涟茹瞧着灯笼里的灯花,泪也似断珠落下。怎地今晚如此伤春悲秋,梦醒后就走到了草堂前头。
屋内的人呼吸均匀,似乎还在安枕入梦。
外面月亮高悬,那细碎的星也无言。
慕涟茹此时很想爹娘,星星却听不见她许愿。
幸好屋内的人听得见,木子舒打开屋门,看见蹲在灯旁的慕涟茹愣了一瞬。只怕还在做梦,他揉揉眼睛,怎么下午还在诀别,晚上就看见了呢?
“进来罢,夜凉。”木子舒不知道慕涟茹在想什么,但也不能让她这样蹲下去。
慕涟茹闻言起身,缓缓开口道:“我们成亲吧。”
这一言下来,木子舒如遭雷劈,他抬头望天,确认没打雷后才开口道:“我们、成亲?”
“嗯。”慕涟茹点点头。
“为什么?你……你当真不要你未婚夫了吗?”
这傻子。慕涟茹破涕而笑,轻轻摇了摇头:“不要了,他就是个傻子,呆呆愣愣的,没你聪明。”
“哦,你喜欢聪明的啊。这样便选了我么,那还有更聪明的怎么办?”这语气听起来不在意,字眼却拈酸得很。
慕涟茹认真思考起来:“那便凑合着过呗,遇到聪明的再嫁就是了。”
木子舒的表情一言难尽。
许久,他才轻轻地说了一句:“你这样不好。”会遇人不淑。后面那句话他没说出,因为保护慕涟茹一辈子这件事,他也做不到。
“哪里不好?他若聪明,便知道我与他二人之间是不需要藏着掖着的,他笨,就会做些傻事来。”
“什么叫做傻事?”
“傻事就是。”慕涟茹走到木子舒的面前。她实在喜欢这人在她面前傻傻的样子,简直让人舍不得欺负又恨不得欺负,她挑了半天,终于选了个无伤大雅的地方。
木子舒敛声听着,默默地低下头。结果慕涟茹揪着他的耳朵喊了一句:
“李舒道、就你想让我守活寡是吧?”
这一声喊得他脑子嗡嗡响,过了许久才发出声音:“啊?”
“啊什么啊?真傻假傻?早就认出我了还装。你看见静姝就认出我了吧,真会演啊,等我们成亲了就在飘渺宫门口设个台子,也方便你天天去演戏么。”
李舒道本想反驳,结果被她一个“成亲”迷昏了头,只得低头听着。
“不说话了?这两日挺会跟我斗嘴的啊,动不动就争锋,还要用针扎我。”说罢,慕涟茹哭了起来。她以为世间就她一个人了,父母亡故、师门飘零,就连娃娃亲的李舒道也没找过她。没想到,大家这样都是为了她。
她以为藏在心里,就不会伤心。从被簇拥着长大,到身后空无一人,她只能逼着自己把每天填满,一个劲地往前走。平时看着如寻常小姑娘般,可唯独忘了真正哭的样子是怎样。毕竟她这些年为了自保,落泪装弱已经是信手拈来了。
可与李舒道的不期而遇,却忽然把她的思绪往回扯了一大段。这个人竟和他们一样,还在瞒着她。
她不知不觉地落泪了,这次却做不到收放自如。
“我错了。你别哭了。”李舒道挽起袖子给慕涟茹擦泪。我以为这样会让你讨厌我,然后心无挂牵地离开。可是怎么哭了呢?我好像又做错了。
涟茹却哭得更大声,她伏在李舒道襟前,藏了几年的悲惧很快就把那块打湿了。
“你别哭了,哭得太凶了会喘不过气的,你嗓子还没好全。”李舒道揉了揉她的穴位,轻轻地拍了拍她的背。夜风阵阵,慕涟茹受不得凉,他只好将外衫脱下裹着人抱了进去。
“你出息了。”慕涟茹从栀子香中露出面,恶声声道。
“嗯?”
“李舒道,你出息了。”
“哪里出息了?”这家伙竟然还在笑。
“好歹是修道之人,你五感灵敏,怎地不知哪里出息了?”
“我本是肉眼凡胎,不如小姐灵敏,还望指点一二。”
“我哭完了,我要生气了。”慕涟茹丝毫不羞怯,她与李舒道本就相识这么多年,自小就订了婚约的。
“好。”李舒道温了一杯茶递给她,然后又把吃食放在榻边的柜子上。
“我不开心,我要听你说。这些年的书信都去哪里了?这村子和阵是怎么回事?既然我知道,你就别想着藏着,你若还喜欢我,就跟我说清楚,不然我就当从未认识过你。”
李舒道闻言怔了片刻。他知道慕涟茹是能说到做到的。只是这么想着,不免委屈起来,兴许是泪珠太大,眼睛太小,那泪也止不住就这么滚下来了。
“哭什么啊?这些年就没变过,从见你第一面就在哭,现在比我高这么多了还在哭。”慕涟茹只觉得又难过又好笑。
李舒道控诉道:“你之前还不信我呢,还拿审妖邪的法子……静姝还刺我。”
“谁叫你神神秘秘的。我不信你你就哭了?那你刚开始不信我,还给我几掌呢,打得我背疼死了。”
“这不是这样算的。”这样算的话,在慕涟茹面前,他李舒道从来都是错,可他希望在她眼里多一些好的方面,于是他找补道:“我认出你了态度就变了啊。”
“哦。你这是要跟我分清楚了是吧?”慕涟茹吓唬他,连忙往席的另一边挪了几下,看似要割席断义。
李舒道不吭声了。
慕涟茹捻起盘子上的一块她做的小点心裹在丝帕里递给他,李舒道接过便吃了起来。
看样子是哄好了。慕涟茹才正色道:“说正事吧。刚刚又被你岔开了。”
两人聊到天快亮了才停歇,慕涟茹让静姝幻成她的样子躺在竹屋里,她便在草药堂的另一张床上打坐冥神。
这阵靠灵力续养,里面的人都是不得轮回之人,可偏偏又有功绩,不知是谁夺了气运。若李舒道再以灵力供养,最后的下场只能跟她的父母一样,灵力枯竭然后灵脉爆裂,当年这些事她都不知晓,此刻一听倒是很有些蹊跷。
只是始终没找到蹊跷的点。既然有法子流传,那便有成功的几率,她父母都是修为高深的人,李舒道也撑了这许多年,为什么他们双双殒命?难道说哪里被动了手脚,还是说有人存心做了什么。
思来想去,又于神识中翻了师父给的古书典籍,天无绝人之路,终于让她找到了应对之策——昆山玄玉,这玉吸收天地精华,最利于养阵,如此便能替李舒道撑好一阵子,只要李舒道不再供奉,那便不会死,这设阵之人也并不是他,但也不知道是谁。再不济她也用灵力助上一阵。
本以为李舒道已经歇下,慕涟茹睁眼却看到他正襟危坐捧着本书在看。
“怎么不睡?”她问道。
他们之间隔了一道屏风,涟茹只看得见他的影子。
“你在,我有些睡不着。”
李舒道柔声细语的样子让慕涟茹感觉回到了小时候,于是他俩便隔着屏风说起闲话来。
“你的脸是幻术吧,也就眼睛像三分。”
“哦,不好看吗?”怎么扯到好不好看了?
“我记得,你吃饭的时候,还一直盯着我看呢。”
“李舒道,你脸皮真厚。”
“那我换回来吧。但是就一会儿,不能被别人看见。”
“不看,我要去抓瘴妖,然后找昆山玄玉。你还想不想成、亲了?”慕涟茹看见那张李舒道原来模样的脸,不禁结巴了一下。
每次李舒道被她惹哭的时候她都会想起一句诗:
“昆山玉碎凤凰叫,芙蓉泣露香兰笑。”(2)
她知昆山玉,也见过芙蓉露。可都不及面前这人——如玉如风,令人如痴如醉。
“分明是一枕槐安,怎么的倒做了两下离愁(1)。”出自元代杨梓《杂剧·陈季卿误上竹叶舟》。
“昆山玉碎凤凰叫,芙蓉泣露香兰笑。”(2)出自唐代李贺的《李凭箜篌引》。这里只是涟茹的第一感觉哈,不深究文意。
注:这个世界介于仙界和凡间,没有那么被礼乐束缚,观念上有点类似“大同”社会。反正大家看着高兴就行。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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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槐安一梦,互知心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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