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映雪在去膳厅前,拐入净房净手。
刚整理好衣袖,便见一个微胖的身影走了进来,正是王府针线房的管事柳照晚。
柳照晚约莫十八,衣着体面,发髻梳得一丝不苟,上头珠翠环佩一应俱全。她眼角眉梢透着狡黠,更兼一张巧嘴,是王府里出了名的“包打听”,府中大小事务、人员往来,鲜少有她不知晓的。
来的可真是时候。
柳照晚见到苏映雪,立刻露出热络的笑容,福了一礼,“苏管事安好。您可有些日子没回府了,外头庄子上辛苦吧?瞧着您气色倒好。”
“柳管事客气了。”苏映雪也回以得体的微笑,一边用丝帕擦着手,一边状似无意地闲聊,“府里一切可都安好?王爷跟前……似乎添了新人?”
柳照晚眼睛一亮,凑近了些,压低声音,带着几分分享秘密的兴奋:“您是说那个顾惊鸿?哎哟,可别提了!这丫头啊,是长风侍卫不知从哪个犄角旮旯‘捡’回来的!”
“捡回来的?”苏映雪眉心微蹙,这来历比她想象的还要低微不堪。
“可不是嘛!”柳照晚左右看看,声音压得更低,“而且啊,您不知道,王爷前段时间重病,太皇太后都惊动了,此事怕是也与这丫头脱不了干系。不过这丫头倒是好手段,不知在王爷面前耍了什么手段,竟是没有挨一顿打,便住到宸安居耳房啦……”她说到这儿,故意顿住,给了苏映雪一个“你懂的”眼神。
苏映雪心头一凛,脸色沉了几分,但还是不动声色地拿过帕子擦手上的水,脸上似有讥诮之意:“柳管事不是颇为在意王爷的动向么,怎的对一个新来的丫鬟倒是一点办法都没有。”
此话终是戳到了柳照晚的心窝子,她愣了愣道:“苏姑娘,你也知道,我这般……哎,进府三年了,拢共跟王爷说过的话不超过十个字……”
就在苏映雪想要好好教教柳照晚的时候,净房外却响起了小丫鬟清脆的传唤声:“苏管事,王爷已到膳厅了,请您过去用膳呢。”
柳照晚立刻收声,恢复了恭敬管事的模样:“哟,王爷等着您呢,快去吧苏管事。”
苏映雪只得将心中疑虑暂时压下,对柳照晚点点头:“多谢柳管事。”
旋即整理好表情,快步向膳厅走去。
苏映雪踏入膳厅时,萧承砚已端坐主位,长风侍立一旁。而顾惊鸿,正安静地垂首侍立在王爷身后不远处,准备随时布菜伺候。
“映雪来迟,请王爷恕罪。”苏映雪行礼。
“无妨,坐吧。”萧承砚淡淡道。
苏映雪依言在王爷下首右侧的位置坐下,管家开始指挥侍女们布菜。
能在王府坐下与王爷一同用膳是莫大的荣耀,而这份荣耀,旁人难得,对她苏映雪来说却并不难。
每次来汇报工作之后,不管王爷在不在,苏映雪都会被留在王府用膳。虽不知道为何如此,但在她心中,这便是她和所有其他婢女、管事都不一样之处,她确实特别受王爷倚重。
想到这里,苏映雪更加笃定王爷的喜好——他绝非贪恋皮相之辈,只有足够聪明的人才能被王爷高看一眼,这种脾气秉性上的互相吸引,才是最持久的。
苏映雪脸上挂起得体的笑容,准备说几句场面话,拉近一下因方才汇报和陌生婢女带来的些微距离感。
就在这时,萧承砚的目光掠过身后安静站立的顾惊鸿,忽然开口:“长风、惊鸿,你们也坐下,一同用些。”
此言一出,膳厅内瞬间一静!连布菜的侍女动作都顿了一下。
而苏映雪,脸上的笑容彻底僵住,端着茶盏的手指猛地收紧,指节泛白。
长风便也算了,王爷怎的让一个婢女……同席?!
简直闻所未闻!
王府规矩森严,等级分明,即便是她苏映雪这样得力的管事,若非王爷特许,也绝无与主子同席的道理!这个顾惊鸿,她凭什么?!
顾惊鸿也愣了一下,抬眸看向萧承砚,似乎有些意外和迟疑。
萧承砚侧身看了顾惊鸿一眼,听似平淡的语气里却弃了几分冷意,“不饿么?”
“谢王爷。”顾惊鸿敛衽一礼,默默走到长桌最下首、距离主位最远的一个空位,安静地坐了下来,长风也在她边上的位置坐了下来。
午膳开始。
因着萧承砚今日一袭浅黄色锦袍,又有顾惊鸿、长风和苏映雪的加入,整体用餐气氛竟较往日温和许多。
苏映雪强压下心中的惊涛骇浪和强烈的酸涩不甘,试图找回自己的节奏。她开始向萧承砚汇报一些轻松的话题,比如江南新到的时令鲜果,或是某处庄子新得的奇巧玩意儿,试图吸引王爷的注意,也彰显自己与王爷共事多年、了解他喜好的“特殊”地位。
“王爷,这是映雪特意从南边庄子上快马送来的……”
“王爷,您看这……”
然而,她很快发现,王爷对她的话只是偶尔“嗯”一声,反应平淡。
更让她不爽的是,萧承砚那深邃的目光,竟时不时地、看似不经意地掠过膳桌的末端,落在那个安静进食、几乎不发出一点声响的素衣女子身上!
那目光,或许只是停留一瞬,或许带着一丝探究,或许只是确认她在安静吃饭,但在苏映雪眼中,这每一个扫过的眼神,都狠狠扎在她的心上。那份专注,那份若有似无的在意,是她苏映雪兢兢业业多年都未曾得到过的!
王爷竟然在饭桌上,如此关注一个婢女?而且还是一个来历不明、疑似“晦气”的婢女!
巨大的失落、嫉妒和不甘如同毒藤般瞬间缠紧了苏映雪的心脏。她看着顾惊鸿那张沉静美丽的脸,一股邪火直冲头顶,但碍于王爷在场,苏映雪只能堪堪压下心中怒火,赔笑着用膳。
用餐到一般的时候,王府内务管事进来在萧承砚耳边悄悄说了几句话。
萧承砚听罢,说让苏映雪好好用膳,便起身离席。
长风见状,判断应是军务方面的事,便也抬步跟着离开。
膳房中之上下苏映雪、顾惊鸿,还有几个王府下人了。
苏映雪放下银箸,端起茶盏,姿态优雅得体,仿佛不经意地开口,声音温和却清晰地传入每个人耳中。
“今日见到王爷气色甚好,映雪心中也宽慰不少。说来,方才在书房汇报时,提到北郊桑园寒潮应对,其中涉及炭火采购与桑株保温的平衡,倒是个精细活计。
既要确保温度足够抵御严寒,又要避免炭火过旺灼伤新芽,还需精确计算成本……顾姑娘方才也在旁,不知对此等庶务,可有何高见?”
她语速不疾不徐,脸上带着一丝恰到好处的、仿佛真心求教的微笑,目光却如探针般锁定了顾惊鸿。
想来如此复杂精细的活,顾惊鸿这种“花瓶”是不可能懂的。
顾惊鸿正小口进食,闻言抬眸,清澈的目光平静地迎上苏映雪审视的眼神。
她微微摇头,姿态谦卑,不卑不亢,声音清越淡然:“苏管事过谦了。王爷产业经营有方,管事们各司其职,惊鸿不过一介婢女,岂敢妄议此等大事。”
苏映雪岂肯轻易放过?
她脸上的笑容加深了几分,更笃定这个“花瓶”没什么用,遂带着一丝“宽容”的意味继续道:
“顾姑娘何必自谦?能在王爷身边伺候笔墨,想必聪慧伶俐。王爷用人向来不拘一格,听听不同的见解也无妨。譬如,方才我还提及南苑新购的那批蜀锦织机,调试颇费周章,顾姑娘若有什么想法,但说无妨?
顾惊鸿眼底深处掠过一丝无奈,随即她放下手中银箸,坐直了身体,目光坦然地落在苏映雪身上,声音不高,却字字清晰,如同珠玉落盘。
“既然苏管事执意要问,惊鸿便僭越了。”
“方才书房所闻,苏管事汇报上月各庄田收支明细如下:总盈余较上月增三成二厘,主要得益于西郊马场战马售出及东湖渔获丰收。其中,北郊桑园因寒潮早至,预估收成减两成。应对方案为:从盈余中拨付纹银一千八百两,购置上等银骨炭一万二千斤,日夜增温保苗,管事回报称受损可控,后续损耗可压制在预期之下。”
苏映雪脸上的笑容彻底僵住,血色一点点褪去,半晌才惊觉自己撞上了不该撞的人——顾惊鸿语速平稳流畅,将苏映雪方才在书房洋洋洒洒汇报的核心数据和措施一字不差、分毫不离地复述出来了,可方才,她明明只是在研磨而已啊!
顾惊鸿目光平静地直视着脸色发白的苏映雪,继续道:“然而,惊鸿窃以为,苏管事此方案虽全,却有一处思虑未周。”
听闻顾惊鸿发言,众人皆是一愣
苏管事在这王府之所以比其他管事更有地位,其根源便在于王爷的倚重。
王爷尚未娶妻,又军务缠身,府中颇多产业庶务无暇顾及,便托付于苏映雪。
初时,众人皆忖,姑娘家难通钱粮商贾之道,却偏偏王爷慧眼独具,凡交托其手的产业,非但无分毫折损,反能增益盈余。她每每于关节处决断,时机拿捏之精准,应对之妥帖,令人叹服。
正因有她代劳,将王府产业打理得井井有条,王爷方能从冗杂俗务中分身,专注于军国大事。
是以,府中上下虽皆尊称一声“苏管事”,然众人心中明镜也似,她这位管事手中权柄与王爷信重,远非寻常管事可比肩。
而现在,区区一个“以色侍人”的婢女,竟然说苏管事思虑不周……
一时间,席间诸人,目光交汇处,皆隐隐透着几分等着看好戏的意味,只待看这不知天高地厚的顾惊鸿,如何收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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