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爷恕罪!”她忙放下墨锭,“奴婢……”
萧承砚的目光再次从公文上移开,落在那点袖口的墨渍上。
他并未立刻动怒,反而抬眸看向她:“无妨,不过是件衣服,擦擦便是。”
顾惊鸿听罢,从袖中抽出一方干净的素帕,小心翼翼地捧起他的手腕擦拭。她的动作轻柔而专注,指尖隔着帕子和衣料,能感受到他手腕的骨节和沉稳的脉搏跳动。
萧承砚垂眸看着她。
她的发顶就在他眼前,露出光洁的额头和微微颤动的睫毛。那股清冷的草药香混合着她自身的淡淡气息,随着她的动作,更加清晰地传来。她捧着他手腕的力道很轻,带着一种小心翼翼的珍重感。
这种专注的、带着点笨拙的伺候,竟奇异地……不令人讨厌。
墨渍在袖口晕开一小片湿痕,颜色淡了些,却无法完全消除。顾惊鸿有低声道:“王爷,墨迹渗进去了,奴婢回头用皂角……”
她的话音未落,目光却无意间扫过他身侧——当萧承砚微微侧身放回手臂时,烛光清晰地照亮了他后颈处衣襟与常服领口内侧的接缝处。一根极其细微的、大约半寸长的浅青色丝线,赫然从紧密的织线中探出了头。
正是她白日里,趁着萧承砚沉睡、四下无人时,偷偷缝在他后颈衣襟内的药囊,那根因技艺生疏而未能完全藏好的线头。
此刻,这根线头竟然——暴露了!
大脑一片空白,身体先于思考。
她几乎是本能地伸手,精准地捻向那根线头,想将它扯断或塞回去,抹去这个不该存在的痕迹。
然而,就在她的指尖即将触碰到那根线头的刹那——
一只温热而有力的大手,猛地攥住了她伸出的手腕。
顾惊鸿浑身一僵,手腕上传来的灼热温度和那男性气息,让她心中一凛。
她惊愕地抬头,正对上萧承砚骤然转过来的脸。
他深邃锐利的眼眸中,此刻充满了冰冷的探究。他的视线锁住她那只伸向他后颈衣襟处的手,声音低沉,带着一种无形的压力,一字一句地问道:
“顾惊鸿,你三番两次……究竟想对本王的衣服,做什么?”
顾惊鸿闭了闭眼——萧承砚,第三次了!她一动不动或一片好意被他怀疑已经第三次了!
凭什么?!
他凭什么可以这样肆无忌惮地闯入她的安全空间?凭什么用这种奇怪的目光看她?!一股被反复踩踏底线的怒火瞬间烧尽了所有伪装的温顺。她像一只被逼到角落、炸开了全身毛发的猫,眼中燃起冰冷的锐利。
“放手!”她猛地一甩手,力道之大,硬生生挣脱了他的钳制,手腕上残留的灼热感如同烙印。
她直视着他,声音骤冷:“王爷,我的手指离您的衣领尚有寸余,您便如此如临大敌?在您眼中,我顾惊鸿的一举一动,是否都天然带着嫌疑?”
她指向袖口的墨渍,又猛地指向他身后那根该死的线头位置,语速快而清晰。
“方才墨渍,是我不慎。此刻伸手,亦是我本能反应,只想抚平一处碍眼的瑕疵——正如我替您擦拭袖口一般!我作为您的侍婢,观察入微,行事细致,这有何可疑?”
“可您呢?王爷!您这几日来,桩桩件件,何曾停止过对我的试探?”
“云霓姑娘的琵琶曲能得您闭目聆听,苏姑娘的玉兰花簪能悄无声息地送出……怎么到了我这里,连碰一下您的衣襟,都成了值得您如此戒备的滔天大罪?在您眼中,我顾惊鸿,永远只配承受您无休止的审视?!”此话说完,顾惊鸿似乎觉得胸口莫名舒畅了些,但是,还没完……
她的胸膛微微起伏,眼神却越发沉静锐利,“不错,我是您的婢女。我留在宸安居,是太皇太后懿旨,亦是您当日的‘恩典’。我研墨奉茶,留心您的起居,不过是履约,是……职责所在!我顾惊鸿行事,自有章法,既承了这份‘情’,便会竭力让您早日康复,您大可放心!”
“但我的职责,不包括成为您掌中随意拨弄的棋子!更不包括将我的每寸空间、每个举动都摊开在您审视的目光之下!王爷,您要掌控全局,那是您的事。您记挂‘阿宁’也好,欣赏云霓也罢,甚至府中有几个倾慕您已久的人都与我无关,也请您不要将我树成一个靶子。”
“……我们之间,是不是应该泾渭分明一些?您是高高在上的王爷,我是履约尽责的婢女,仅此而已,您何必……连这点微末的喘息之地都要碾碎?!”
空气仿佛瞬间冻结。
萧承砚维持着伸手的姿势,掌心空落。
他看着眼前锋芒毕露、眼神锐利如刀的女人,第一次在她身上如此清晰地看到了顾惊鸿的底色,似乎捕捉到了她那份不仅仅是愤怒,还混杂着强烈委屈和不平的复杂情绪。
她提到了云霓,提到了苏映雪……还有玉簪,什么玉簪?他心头掠过一丝疑问,但更大的冲击来自她那控诉中隐含的、对他“区别对待”的指控。
他质问她,是因为她绕到身后、意图触碰衣领的动作确实突兀且可疑,尤其是在墨渍之后。这举动本身就带着一种侵入感。
但他忽略了,在她眼中,他持续的试探行为,早已将她置于一个被持续审判的境地。她说的没错,下药的不是她。她的“乖顺”只是基于一种……冰冷的交易逻辑?
呵呵,“泾渭分明”、“交易”……
良久。
萧承砚缓缓收回了手,搁下笔。
他只是用那惯常的、听不出太多情绪的低沉嗓音,略显生硬地说道:“……夜深了,这里不用你伺候了,下去歇着吧。”
顾惊鸿胸膛依旧起伏,那冰冷的怒焰还在眼底燃烧,但听到他这句平淡中透着明显退让意味的“下去歇着吧”,那满身的尖刺仿佛瞬间失去了着力点。一股难以言喻的疲惫和空茫席卷而来。
她没再看他,也没有行礼,只是极快地转过身,像逃离一个令人窒息的牢笼,快步走出了书房。沉重的木门在她身后合拢,发出沉闷的声响,彻底隔绝了内外。
书房内再次陷入死寂。
萧承砚依旧坐在那里,目光先是落在袖口那点晕开的墨渍上,仿佛还能感受到她方才擦拭时隔着帕子传来的微凉指尖。片刻后,他的视线缓缓移向自己后颈衣襟的方向——那个她试图触碰的位置。
他下意识地伸手,修长的手指精准地抚过衣襟内侧的接缝处。指尖传来的触感,确实……略厚实了一点,绝非寻常的衣物层叠。一股极淡的、清苦而独特的草木药香,混合着松烟墨的气息,正丝丝缕缕地从那个位置散发出来,无声无息,却异常清晰地萦绕在鼻端。
他的眉头深深蹙起,眼底翻涌的复杂情绪几乎要溢出来。
……
自那夜书房不欢而散,一句“泾渭分明”如同无形的冰墙,横亘在顾惊鸿与萧承砚之间。
接下来的几日,宸安居内弥漫着一种刻意的疏离。
顾惊鸿依旧履行着婢女的职责,煎药、奉茶、整理书房,但动作愈发规矩刻板,眼神始终低垂,绝不在萧承砚身上多停留一瞬。
她将所有的情绪都收敛起来,仿佛真的只是一个尽职尽责、却毫无存在感的影子。她在等,等萧承砚身体恢复得好一些,等自己心绪安宁一些。
萧承砚亦如此,几日前还心中还颇觉得顾惊鸿这小姑娘有些意思,可那日亦是让他见识到了她的锋芒,也让以算无遗策而闻名的烬王萧承砚第一次怀疑自己的行事方法。
他仿佛真的接受了“泾渭分明”的界限,白日里依旧沉睡恢复,入夜则埋首于骤然增多的紧急军务之中。
西南似乎有异动,兵部的加急文书雪片般飞来,占据了他所有清醒的时间。他不再需要顾惊鸿侍奉笔墨,甚至在她送药送茶时,也只是淡淡应一声,目光极少离开案牍。
他周身的气场比以往更冷、更沉,像一块化不开的寒冰,隔绝了所有试图靠近的暖意。
两人同处一室,却像隔着千山万水。偶尔目光无意间撞上,顾惊鸿会立刻垂下眼睫,而萧承砚则面无表情地移开视线。空气里只剩下沉默,以及炭火燃烧的噼啪声。
压抑的沉默在几日后被一个雨夜打破。
那夜雨势不小,淅淅沥沥敲打着窗棂。
顾惊鸿刚伺候萧承砚睡下,回到自己那间狭小却暂时安全的耳房。刚准备复盘桩目阁最近的事情,窗棂便传来三长两短、极其轻微的叩击声。
顾惊鸿眼神一凛,瞬间清醒。
她无声地移动到窗边,轻轻推开一条缝隙。
冰冷的雨气夹杂着湿漉漉的青石板气息涌入。
昏暗中,一个穿着王府最低等粗使仆役灰布衣裳、身形瘦小的身影站在窗外,帽檐压得很低,雨水顺着油纸伞的边缘滴落。那人抬起头,露出一张平凡且锐利的脸,一双眼睛在黑暗中亮着——正是顾惊鸿的心腹,青梧。
砚砚:我觉得我……有些委屈……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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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2章 青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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