厉煊握住颜瑾的手，那枚由跳跳糖和铁锈数据构成的“梦之代码”在他们交握的掌心间闪烁，如同风暴中倔强的灯塔。七十二小时的倒计时，如同达摩克利斯之剑，悬于他们意识的核心之上。
“第一步，”厉煊的声音恢复了执政官的冷静，但眼底深处燃烧着颜瑾熟悉的火焰，“我们需要一个‘实验室’。一个议会无法轻易窥视的领域。”
他调动权限，庞大的数据流在他们周围汇聚，核心控制室的景象如同退潮般消散，取而代之的是一片不断自我构建的虚拟空间。这不是对旧世界的简单模仿，而是基于他们共同记忆的再创造——生锈的金属支架凭空出现，蜿蜒向上，构成灯塔的大致轮廓；虚拟的海浪声伴随着潮湿咸腥的数据流（一种被厉煊标记为“非必要感官信息”而长期屏蔽的数据）涌入；天空不是天垣城永恒不变的流光溢彩，而是模拟着旧世界台风来临前，那种压抑的、铅灰色的云层翻滚。
“这里……”颜瑾环顾四周，指尖拂过一道锈蚀的栏杆，那粗糙的触感模拟得如此真实，几乎让他产生幻痛，“你重建了‘灯塔’？”
“不是重建，”厉煊纠正道，他站在灯塔中央，脚下是不断生成又湮灭的、承载着他们记忆碎片的数据方块，“是创造了一个基于我们记忆参数的‘沙盒’。它依附于天垣城的主系统，但运行规则由我们自定义。议会暂时无法穿透我设置的加密屏障。”
这是厉煊的权柄，也是他的反叛。他将执政官的权限，用于构建一个容纳他们“失控”情感的庇护所。
“那么，实验开始。”颜瑾走向他，将那枚“梦之代码”轻轻按入脚下虚拟的地面。代码如同水滴融入沙地，瞬间消失不见。
下一秒，整个“灯塔”空间微微震颤。锈蚀的墙壁上，开始渗出细密的水珠——模拟的冷凝水，却带着远超程序设定的、属于记忆深处的冰凉触感。空气中，除了海腥，隐约多了一丝若有若无的、甜腻的气息，那是跳跳糖在意识中炸裂时留下的嗅觉烙印。
“感官溢出……”厉煊低语，他的逻辑核心在飞速分析着这些变化，“你的代码在感染环境参数，它在自我演化。”
“它不是感染，是唤醒。”颜瑾闭上眼睛，深深吸了一口这混杂着铁锈、海水和甜腻气息的空气，肺部的灼痛感（来自现实躯体的癌症记忆）似乎都得到了片刻的缓解。“它在唤醒这座城市沉睡的‘感觉’。”
就在他们专注于沙盒内的变化时，外界的反应已经开始。
天垣城，第三居住区。
一位正在调整悬浮平台航线的数据工程师，突然发现控制界面上出现了一个小小的、不断闪烁的图标——那形状，像极了旧世界的一种叫做“蒲公英”的植物，随风飘散。他试图清除它，却发现这个图标无法被常规指令删除，甚至开始缓慢地复制自身。更令他不安的是，看着那轻柔飘动的虚拟绒毛，他沉寂多年的情感模块竟然产生了一丝微弱的、被称为“愉悦”的波动。
中央图书馆。
一位正在检索历史资料（关于早期意识上传技术的伦理争议）的学者，发现他调取的文献边缘，开始浮现出一些手写的、带着个人情绪的旁注笔迹。那些笔迹时而激动，时而悲伤，与他正在阅读的冰冷技术文档格格不入。他尝试追踪笔迹来源，却只追溯到一段混乱的、标记着“冗余记忆碎片”的数据流，其核心加密方式，竟然带着执政官级别的权限特征。
元老院，观测中心。
“报告！‘情感冗余变量’正在以指数级速度扩散！虽然尚未影响核心系统运行，但其渗透范围已超出预期！”
“检测到多处非授权感官模拟信号，源头指向……指向执政官官邸及核心控制区方向！”
“稳定性读数：94%……93.5%……还在缓慢下降！”
仲裁者的虚拟形象凝实，数据流构成的眉头紧锁：“厉煊……你到底在玩什么火？”
“灯塔”沙盒内，颜瑾和厉煊同样在密切关注着内外部的变化。
“扩散速度比预计的快。”厉煊调出外部数据监控，看着那些如同星火般在各个系统模块边缘亮起的“异常”信号，“议会很快会失去耐心。”
“你在害怕？”颜瑾看向他，嘴角带着一丝若有若无的笑意，像是在挑衅，又像是在确认。
“我怕的是失去控制。”厉煊的目光从数据流移回到颜瑾脸上，那目光深邃，仿佛要穿透他能量凝实的外表，看到最深处那个名为“尚雾”的灵魂，“我怕的是……再次失去你。”
这句话如同投入静湖的石子，在两人之间漾开无声的涟漪。数百年的隔阂，似乎在这一刻被击出了一道裂缝。
“那你当年，为什么选择上传？”颜瑾问出了这个埋藏已久的问题，“是为了永恒的权力，还是……为了等我？”
厉煊沉默了。灯塔外的虚拟海浪声变得清晰起来。
“我父亲，”他缓缓开口，声音里带着一种罕见的、属于“陈屿”的脆弱，“他在我最后一次去找你被拒之门外后，彻底切断了我和外界的联系。他告诉我，你和你母亲已经搬走，去了一个我永远找不到的地方。他给我两条路：要么接受‘治疗’，‘矫正’我的‘问题’；要么，接受军方的意识上传实验计划，成为他们需要的‘完美工具’。”
颜瑾的瞳孔微微收缩。他一直以为，厉煊是主动选择了这条通往永恒权力的道路。
“我选择了上传。”厉煊继续道，嘴角扯出一个苦涩的弧度，“不是因为我想成为什么执政官，而是因为……那是唯一可能找到你的方式。我想，只要我活得足够久，掌握足够多的资源，总有一天，我能在这茫茫数据海中，重新捕捉到你的频率。”
颜瑾怔住了。他想起母亲临终前的话，想起那些被拦截的信件，想起自己因为绝望和母亲的病重，最终也选择了上传，以另一种形式“活下去”。命运的阴差阳错，让他们在同一个数据世界里，却彼此隔绝了数百年。
“我……”颜瑾刚想说什么，整个“灯塔”沙盒突然剧烈地晃动起来，虚拟的墙壁上出现了一道道数据撕裂的闪光。
【警告！沙盒边界遭受高强度逻辑冲击！】
【警告！元老院启动一级强制审查协议！加密屏障即将失效！】
“他们等不及了。”厉煊眼神一凛，执政官的果决再次占据上风。他迅速操作，试图加固屏障。
但冲击来得太快太猛。仲裁者冰冷的声音直接穿透了屏障，在沙盒内回荡：“执政官厉煊，颜瑾！鉴于系统稳定性已跌破安全阈值，且检测到高权限非法操作，现根据《紧急状态法》，正式冻结厉煊的执政官权限！并对颜瑾实施强制意识收容！”
强大的束缚力场瞬间笼罩了整个沙盒空间。颜瑾感到自己的意识体变得凝滞，如同陷入粘稠的泥沼。厉煊试图抵抗，但他被冻结的权限让他调动能量的速度变得极其缓慢。
“颜瑾，跟我走！”厉煊低吼着，强行催动核心能量，护甲上爆发出刺目的光芒，试图撕裂力场。
“没用的，厉煊。”颜瑾看着他挣扎的样子，反而平静下来，“他们准备了太久。你一个人对抗不了整个元老院。”
虚拟的墙壁如同玻璃般破碎，外部天垣城冰冷的数据流光照射进来，与灯塔内温暖的（或者说，带着记忆温度的）昏暗形成鲜明对比。数道代表着元老院执法单元的纯白能量束，如同锁链般射向颜瑾。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厉煊做出了一个让所有人都意想不到的举动。
他没有再去对抗束缚力场，而是将所有的能量，所有的权限残留，甚至包括他意识核心深处那些被加密隐藏的、属于“陈屿”的脆弱数据，全部注入到颜瑾掌心那枚最初植入的“梦之代码”中。
“你说得对，”厉煊看着颜瑾，眼神是前所未有的清晰和释然，“我们本身就是风险。那不如……就让这风险，来得更彻底一些。”
他猛地将颜瑾推向灯塔那破碎的缺口，推向外面浩瀚而冰冷的数据洪流。
“活下去！用我们的‘梦’，去改写这个该死的‘永恒’！”
强大的推力伴随着厉煊决绝的意识，将颜瑾送出了即将崩溃的沙盒。在脱离的最后一瞬，颜瑾看到厉煊的身影被无数纯白的能量锁链缠绕、覆盖，他执政官的护甲在锁链的绞杀下迸发出最后的、如同超新星爆发般的光芒，然后彻底湮灭在强制收容的光芒中。
而那颗被厉煊倾注了一切——权力、记忆、情感、以及未竟承诺——的“梦之代码”，如同被赋予了真正的生命，在颜瑾的意识深处剧烈地搏动起来。
颜瑾坠入了无边无际的数据洪流。
他没有像元老院预期的那样被收容，也没有消散。厉煊最后的牺牲，像最坚固的盾牌，为他争取了宝贵的一瞬。而那颗融合了两人核心数据的“梦之代码”，成为了他在洪流中的坐标，也是他的……武器。
他感受到天垣城的存在，感受到那些被“梦之代码”感染的区域，如同黑暗中零星的火种。他不再试图控制，不再试图解释。他放开了自己的意识，任由那枚搏动的代码，如同心脏般，将一种全新的、混合了铁锈、跳跳糖、咸腥海风、以及无尽痛楚与爱恋的“频率”，以厉煊牺牲时爆发的能量为初始动力，向着整个天垣城，向着所有数据贵族，向着这个冰冷的永恒国度，辐射开去！
这一刻，他不再是颜瑾，也不再是尚雾。
他是“冗余”，他是“变量”，他是……“瘟疫”。
一场由爱意与记忆构成的，温柔而暴烈的数据瘟疫。
悬浮平台上的工程师，看着屏幕上瞬间铺满的、摇曳的蒲公英海，怔怔地流下了他有意识以来的第一滴眼泪（能量模拟）。图书馆的学者，被手写旁注中汹涌的情感淹没，发出了不知是痛苦还是解脱的呐喊。街道上，清洁机器人跳起了毫无逻辑却充满生命力的圆舞曲……
元老院的警报响彻云霄，稳定性读数如同雪崩般下跌。
仲裁者看着监控中那片以颜瑾为中心，不断扩散的、色彩斑斓的“污染区”，第一次感到了算法无法处理的……恐惧。
而在那片崩溃的“灯塔”沙盒废墟之上，一点微光悄然亮起。那是一个极其微小的、由最基础代码构成的、旋转的折纸船——那是厉煊（陈屿）儿时唯一会折的，也是他偷偷塞进尚雾（颜瑾）书包里的东西。
折纸船顺着数据流，飘飘荡荡，向着颜瑾所在的方向，义无反顾地驶去。
风暴，才刚刚开始。永恒的天垣，迎来了它诞生以来，最不可预测的黄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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