踏进熟悉的尚食局院落,空气中弥漫着食物和柴火的味道。
往里走了几步,一路上有许多人跟她打招呼问好,仔细搜寻一番,萧青梧才看到了蹲在巨大灶台下的那个瘦小身影。
赵小禾正守着灶台,不时用手中烧火棍翻搅一下,再将大块的木柴塞进灶膛,火星偶尔溅出,她瑟缩一下,又继续忙碌。
身上还是那件灰扑扑的单薄小袄,混在人群中立刻就会被淹没。
“小禾。”萧青梧快步走过去。
赵小禾闻声抬头,看到是她,眼睛里瞬间亮起光彩:“青梧姐姐!你怎么回来了?”她慌忙想站起来,却因为蹲太久,身子晃了一下。
萧青梧扶住她,摸了摸她像小猴子似的瘦巴巴还带着柴火灰的手,笑眯眯问道:“回来看看你,这几天过得如何?差事累不累?”
赵小禾赶紧摇头:“不累,烧个火而已,很轻松的。”
萧青梧知道她理解的轻松跟自己概念中的肯定不一样,不过,这样就挺不错了,再提什么要求就太不知好歹了。
趁着左右都在忙碌,她从空间钮里摸出块奶糖,塞进赵小禾嘴里,悄声道:“吃就行,别声张。”
赵小禾眨了眨眼,嘴巴紧紧闭着,糖块在口腔里滚动了几下,一股浓郁的甜香在味蕾上瞬间蔓延。
她记着萧青梧的话不敢张嘴,但满足的笑意却从那双眼睛里控制不住地跑了出来。
跟赵小禾说了几句话,萧青梧去寻尚食周妙怡和典膳单娘子。旧地重游,去和此地的女官们打声招呼维持一下人情往来是很有必要的事。
萧青梧先寻到了单娘子的值房,见她正核对膳单,便笑吟吟地在门边福了一礼:“单娘子安好。”
单娘子抬头见是她,立刻放下手中的单子,脸上堆起热络的笑容迎上来:“哎哟,是萧娘子!快请进,这大雪天的,你怎么有空回我们这儿来了?在御前伺候可还顺心?”她一边说,一边不着痕迹地快速打量了一下萧青梧的衣着气色。
“劳娘子挂心,一切都好。今日得空,便想着回来看看。”萧青梧语气谦和,笑容温婉,“方才去看了小禾,见她气色好了许多,多谢娘子这些时日照拂。”
“哎呀,萧娘子这话可就见外了!”单娘子亲昵地拉着她的手,“那孩子懂事,我看着也欢喜,自然多看顾些。你能得陛下和高将军青眼,我们整个尚食局都跟着沾光,往后说不定还需你多提携才是呢!”
萧青梧轻轻一笑:“什么提携呀,您可别拿我打趣了,我这莽撞性子,能不出错就谢天谢地了,还是这儿待着自在。”
单娘子听了,脸上的笑容更是真切了几分。
寒暄几句后,萧青梧又道:“还未曾向周尚食请安,不知尚食此刻可得空?”
“周尚食应在正堂,我引你过去。”单娘子自是满口答应,亲自领着萧青梧往正堂去。
到了周妙怡处,萧青梧同样恭敬行礼。
周妙怡见状,不等她做完动作便从案后立刻站起身,脸上带着比往日更真切三分的笑意虚扶了一下:“萧娘子快不必多礼,如今在御前伺候,一切可还适应?”
萧青梧满脸带笑地与她拉近了距离:“谢尚食关怀,一切都好。今日正好有空,便想着回来谢过尚食与单娘子昔日的照拂,顺便也看看小禾那小丫头。”
周妙怡闻言,脸上的笑意更深了几分:“你能有今日这番造化,是你自身的福气与本事,我们瞧着也替你欢喜。日后得了闲,常回来走动才好。”
又闲话几句,萧青梧便从袖中取出两份用纸包好的小礼,依着礼数,将略大的一份递给周妙怡,稍小的一份给了单娘子。
“这是我家乡带来的小食,虽也叫糖,滋味却与市面上的饴糖不大一样,二位娘子若不嫌弃,不妨尝尝鲜。”
一听只是饴糖这种小玩意,二人便也没有推辞。接过来拆开纸包,看到几块乳白色的糖块躺在其中,质地细腻,上头还泛着一层诱人的油光,瞧着就与寻常饴糖不同。
在萧青梧的示意下,二人各取了一小块放入口中。下一刻,一股前所未有的浓醇甜香瞬间在舌尖化开。那甜意纯粹而层次分明,更带着一股浓郁的奶香,顷刻间便盖过了她们过去所尝过的任何糖饴。
周妙怡眼底顿时掠过一丝惊艳,随即却涌上几分不易察觉的懊悔:这般稀罕精致的东西,若是完整地拿去进献给某位贵人,说不定还能换来些好处,哪怕调出这太极宫尚食局也未必是难事……
只可惜这念头来得太迟,糖也入了口,剩下的分量已是不多,再想拿去送礼便是不妥了。她心下暗叹一声,索性也不再纠结,转而专心品味起口中那美妙绝伦的甜意来。
在正堂里耽搁了些时间,周妙怡和单娘子就得去大厨房那边盯着继续忙碌。
走了一段路,经过盛放粮食蔬菜的院落时,便听到从门内传来一声高过一声的斥骂。
萧青梧好奇地探头望去,只见一个面生的年长宫女正指着一个小宫女呵骂,二人附近的地方还洒落着一些豆子。
“这不是……莲心?”萧青梧看那个小宫女眼熟,便不由自主多看了几眼,这一看就认出来了,不就是曾经和赵小禾起过矛盾的那个小姑娘?
“怎么回事?”单娘子走进去询问,“当值的时间不去忙碌,怎么在这里训上人了?”
年长的宫女见了几人,连忙躬身行礼,道:“没什么大事,莲心这丫头淘洗的豆子里掺了砂石,没拣干净,险些混进主子的膳食里,奴这才出口教训她几句。”
萧青梧也跟着走过去,她看了眼莲心,小丫头此时眼圈泛红,嘴唇抿得紧紧的,满脸倔强,一看到是她,双眼立刻泛起一层水光。
单娘子见萧青梧不语,目光一直落在莲心身上,心中暗暗叫了声不好。
莲心的母亲是掖庭里的老人,与自己交情甚笃,因此她以往没少照看莲心。而萧青梧又对赵小禾另眼相待,加上她如今地位不同往日,单娘子生怕萧青梧是记着之前的仇,要借机替赵小禾出头报复回来。
她立刻扬声对那女官道:“差事做成这样,确实该打!刘掌膳,还愣着干什么,拉下去打她五板子,也让其他人长长记性,看以后谁还敢不用心!”她这是想抢先处罚,既显得自己公正,又能让萧青梧消气,免得她发作起来处罚更重。
那女官应了一声,就要拉着眼泪在眼眶里打转的莲心去打板子,莲心吓得浑身直抖。
“等一下!”萧青梧立刻开口阻止。
单娘子心里一紧,忙笑着问道:“萧娘子觉得五板子少了?你说个数,都听你的。”
萧青梧摇了摇头:“算了,单娘子,我看她也不是故意的,小孩子嘛,做错事在所难免,骂几句让她记住教训就行了,板子就免了。天这么冷,打坏了还得耽误干活,得不偿失。”
单娘子一愣,随即脸上笑得更真切了些,连声道:“萧娘子真是菩萨心肠!还不快谢谢萧娘子!”说着她推了莲心一把。
莲心懵懵懂懂,含着泪小声道:“谢、谢过萧娘子……”
萧青梧拍了拍她的脑袋:“好了,你快进房吧,以后当心点。”
看着莲心小小的身影跑远,旁观了全程的周妙怡这才笑着开口:“我听闻莲心与小禾之间向来不睦,萧娘子若是挂念小禾,我就把莲心调远些,如何?”
萧青梧听了急忙摇头:“千万别!就这样挺好的,说来说去都是小孩子吵架,常有的事,犯不着为了这么点小事兴师动众的。”
她曾经的确因为莲心欺负小禾恼怒过,但说到底,莲心也不过是个十岁出头的小孩子,就算母亲还在身边,在掖庭这个大监狱里生活,境况又能比赵小禾好多少?
以她如今在御前伺候的地位,只要表露出一点对莲心的不喜,莲心往后的日子好不了,说不定比曾经的赵小禾还要惨。
不过是个为了生存而挣扎的小孩子,何必呢,与其对着弱者挥刀,不如琢磨一下怎么给上位者使绊子。
下午,萧青梧给单娘子说了一声,带着赵小禾提前回了掖庭的住处。
太极宫是前朝旧宫,地势低平多凹陷,掖庭是用来关宫女罪奴们的地方,居住环境就更差了。宫女们住的宿舍常年阴冷潮湿,比大明宫的宫人宿舍条件差得多。
萧青梧关好门,立刻从空间钮里拿出许多高热量的食物,一股脑堆桌子上,让赵小禾赶紧过来吃。
赵小禾习惯了听她的话,因此即便看到那一桌花花绿绿的不知什么材质的包装袋,也没开口问,拿起拆了包装就吃。
趁着她吃东西的功夫,萧青梧四处打量,屋内环境跟她离开时没什么变化,还是一如既往的寒酸破败,被子上一股潮湿的腐味,破口的地方露出填充在里面的干草屑和劣质麻絮。
宫内虽然每年都会发御寒的物资,但经过层层克扣盘剥,落到掖庭旧宫女婢们手上的,往往是最次、最旧、最单薄的那批,甚至是别人替换下来的破烂。
萧青梧深深吸了口气,李隆基不是垂涎她的美色么,以后有了机会,她一定要抓住机会提要求,第一件事就是改善掖庭宫女们的生活条件!
“小禾,你想不想离开这里呢?”萧青梧看着两颊鼓鼓塞得像小松鼠一样的赵小禾问道。
赵小禾一愣,手上动作随之停下来。
离开掖庭宫?还是离开皇宫?可是她是个罪奴,没有圣人的宽恕,她一辈子都要在掖庭里待着。
她是很想离开,可是想不想不是由她说了算……
就在这时,门外传来一阵轻微的骚动和压抑的哭泣声。
萧青梧开门望去,只见两个年长的宫女正抬着个卷起来的旧草席匆匆从院中走过。
草席裹得很潦草,在一端露出双青白泛紫的、瘦小的脚露在外面,一动不动。
萧青梧心里沉甸甸的。
她默默看她们走远,才低声问院中一名神色麻木的老宫女:“嬷嬷,那是……?”
老宫女瞥了她一眼,司空见惯地道:“是西屋那个小丫头,病了有段日子了,没熬过去……唉,也是解脱了。”
“她……多大了?叫什么名字?家里有人来接吗?”萧青梧的声音有些干涩,“有人给她操办后事吗?”
老宫女奇怪地看了她一眼,似乎觉得她问得多余:“谁知道叫什么,进来的时候有个小名,谁记得住。家里?进了这里的,家里不是死光了就是没人要了。一会儿抬去后苑埋了就是了。”
“就这么埋了?会给她立碑吗?有人给她写墓志吗?”萧青梧连声追问,她知道古人对死后事宜的重视,活着的时候无人问津,便只能寄托于虚无缥缈的天国,希望死后可以安享长乐。
“碑自然是有的,不立碑那不成孤魂野鬼了。”老宫女老神在在地闲话道,“咱们这死了人,都有一套现成的墓志模子,早就刻好了‘亡宫者,不知何许人也’之类的词儿,等人死了,把死期往上一填就行了。一个罪奴,谁还给她单独立传不成?”
傍晚时分,萧青梧返回大明宫。
路上积雪严重,踩上去须得小心着别打滑摔个大马趴。
【我突然想起一首诗,虽然不是很应景。寥落古行宫,宫花寂寞红。白头宫女在,闲坐说玄宗。】
【元稹的《行宫》,此诗作于安史之乱后,当时李隆基前往蜀地避祸,由于行程艰难,大量原本在长安皇宫和洛阳行宫中的宫女嫔妃或被遗弃,或就地安置。上阳宫便成为了收容这些落难宫女的场所。几十年过去,天子早已返回长安,这些宫女却被遗忘,她们在行宫中无人问津,孤独地度过了余生,直至老死。白头宫女这一典故便是出自此诗。】
9527的声音平稳依旧,不带任何情绪:【您提到这首诗,是因为掖庭内宫女病逝的场景,让您联想到上阳白头宫女们同样无人问津的凄惨生活了吗?】
萧青梧看着将晚的天幕,呼吸间白色的雾气笼在眼前。
【是有点,也不知道怎么回事,突然就想起来了。其实只是因为文化储备不过关,太文盲了,一提到宫女只能想到这首……】
【上阳的白头宫女们过得很苦,不过,在这种时代,还是这样的身份,其实能活到老,某种意义上已经算是一种幸运了,对吧?】
至少,活到了白头,还能“闲坐说玄宗”。
而更多的,是像草席里的那个,甚至没机会长大,就像无声的尘埃,消散在这重重宫阙之中,连一个完整的名字都留不下。
本周还是随榜单更新~[让我康康]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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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章 第 12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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