法租界边缘的“一品香”酒楼,像一颗嵌在繁华与混乱交界处的浑浊琥珀。门楣古朴,悬着黑底金字的招牌,内里却别有洞天。二楼临窗的雅间“听雨轩”,厚重的丝绒窗帘半掩,过滤了窗外街市的喧嚣,只留下室内一片刻意营造的、带着酒楼特有菜肴香气的寂静。
空气凝滞,仿佛吸饱了水汽的棉絮,沉沉压在每个人的肺叶上。
朱老五,这位盘踞闸北多年的堂主,此刻正坐在江砚舟对面。他穿着一身簇新的团花绸缎马褂,滚圆的肚皮将丝绸撑得紧绷,油光满面的脸上堆砌着夸张到近乎谄媚的笑容。粗壮的手指上,一枚鸽蛋大小的翡翠扳指绿得妖异,在吊灯下折射出贪婪的光泽。他身后,两名心腹如同门神,眼神凶狠,肌肉虬结,透着亡命徒的戾气。
“七爷!您太客气了!”朱老五声如洪钟,端起面前斟满的酒杯,手腕上沉甸甸的金表链哗啦作响,“兄弟我何德何能,劳您破费请这顿酒?该我请您才是!来,这杯,我先干为敬,敬七爷!”说罢,脖子一仰,杯中浑浊的液体一饮而尽,喉结滚动间,几滴酒液顺着肥厚的下巴滴落在金灿灿的衣襟上。
江砚舟端坐主位,纹丝不动。深青色长衫熨帖得没有一丝褶皱,玄色缎面马褂泛着冷硬的光泽。他左手随意搭在红木桌沿,拇指上那枚青玉扳指温润内敛,在昏黄光线下流转着幽深的光。他眼皮微抬,目光掠过朱老五那张谄笑的脸,如同掠过一件无关紧要的摆设,只是极其轻微地抬了抬自己面前的酒杯,唇边未沾分毫。
程岩如同磐石,沉默地伫立在江砚舟身后半步。他身形精悍,穿着利落的短褂,双手自然垂落,指关节粗大,布满老茧。鹰隼般的目光缓缓扫过朱老五和他身后的心腹,最后落定在雅间门口——那里,一个穿着跑堂短褂、低眉顺眼的汉子垂手侍立,看似不起眼,但那双半眯着的眼睛里,偶尔掠过一丝精光,像蛰伏在草丛中的毒蛇。那是程岩安排的“鹞子”,帮内追踪和暗器的高手。
“朱堂主客气了。”江砚舟的声音不高,却像冰珠滚落玉盘,瞬间压下了朱老五制造的喧哗,清晰地敲在每个人的耳膜上,“听说朱堂主近来生意红火,日进斗金,连码头上的‘水老鼠’都跟着沾光,吃得满嘴流油。”他顿了顿,目光如冷电,倏然锁住朱老五那双闪烁着狡狯与不安的绿豆小眼,“我这个做帮主的,自然要替兄弟们问问,朱堂主是得了哪位‘财神爷’的指点,发了这么大财?也好让帮里其他兄弟,跟着沾沾光,学学门道。”
朱老五脸上的笑容像劣质的油漆,瞬间凝固、剥落。端着空酒杯的手僵在半空,指节因用力而微微发白。他干笑两声,声音像是砂纸摩擦:“哈,七爷说笑了!什么财神爷,不过……不过是兄弟们勤快,路子跑得熟了点,运气好,沾了点老天爷的光罢了!哪比得上七爷您家大业大,手眼通天?”他试图岔开话题,肥胖的身体笨拙地前倾,油腻的手指指向桌上那盘热气腾腾、淋着蟹粉的狮子头,“来来来,七爷,您尝尝这个!‘一品香’的招牌,蟹粉狮子头!鲜得很!凉了就可惜了……”
“路子熟?”江砚舟的声音陡然转冷,如同淬了冰的刀锋,毫不留情地切断朱老五的表演。他身体微微前倾,那股久居上位、掌控生死的无形威压瞬间弥漫开来,让雅间内的温度骤降,“熟到能把帮里兄弟用命换来的盘尼西林,当萝卜白菜一样贱卖给‘水老鼠’?”他盯着朱老五瞬间褪去血色的胖脸,一字一句,清晰无比,“熟到能让日本浪人,天天在你那□□档口里进进出出,如入无人之境?!”
砰!
一声巨响!朱老五身后一个脾气火爆的心腹再也按捺不住,蒲扇般的大手狠狠拍在红木桌面上!杯盘碗碟震得叮当乱跳,汤水四溅!那汉子怒目圆睁,额角青筋暴起,指着江砚舟破口大骂:“江砚舟!你他妈放屁!别以为顶个帮主的名头就能血口喷人!当我们朱堂主是泥捏的?!”
程岩眼神一厉,右手闪电般按向腰间短刀刀柄,身体微微下沉,如同一头蓄势待发的猎豹,杀气瞬间锁定那个叫嚣的心腹!门口的“鹞子”也瞬间绷紧,垂下的手不易察觉地滑向袖口。
空气仿佛被点燃的火药桶,只需一丝火星便会轰然炸裂!
朱老五脸色铁青,猛地抬手,一巴掌狠狠扇在那心腹脸上,发出清脆的响声!力道之大,打得那汉子一个趔趄,嘴角渗出血丝。“混账东西!这里有你说话的份?!”他厉声呵斥,脸上的肥肉因愤怒而剧烈抽搐,转向江砚舟时,却又强行挤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声音带着压抑的怨毒和难以掩饰的惊惶:“七爷息怒!息怒!手下人不懂规矩,冲撞了七爷,回头我扒了他的皮!”他深吸一口气,像是溺水者抓住最后一根稻草,“张癞子那事,是他自己猪油蒙了心,死有余辜!兄弟我管教不严,认打认罚!但是……”他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丝色厉内荏的哭腔,“您说我和日本人勾连?这……这可是抄家灭门、要掉脑袋的罪名啊七爷!兄弟我虽然没啥大出息,但祖宗牌位还在家里供着呢!‘卖祖宗’的事,那是断断不敢做的!天打雷劈啊!”
江砚舟看着他拙劣的表演,眼神冰冷得如同西伯利亚的冻土。他收回前倾的身体,重新靠回椅背,修长的手指在光滑的桌面上轻轻叩击起来。
笃、笃、笃……
规律的轻响,在死寂的雅间里回荡,清晰得如同催命的鼓点,一下下敲在朱老五紧绷的神经上。
“不敢做?”江砚舟嘴角勾起一抹极淡、极冷的弧度,那笑意未达眼底,反而更添寒意,“那‘水老鼠’王麻子,前天晚上在‘大世界’后巷的臭水沟里,被人抹了脖子。”他声音平缓,像是在叙述一件无关紧要的市井传闻,“脖子差点被割断,血淌了一地,招来了不少野狗。你说巧不巧?他手里刚收的那批‘紧俏货’,就是你朱堂主和张癞子联手倒腾出去的盘尼西林,转眼就不翼而飞了。”他锐利的目光如同手术刀,精准地剖开朱老五强装的镇定,“这是有人……急着灭口?怕那张癞子在地底下太寂寞,赶着送个伴儿下去?”
朱老五额头上的冷汗瞬间如浆涌出,顺着肥腻的鬓角滚落,浸湿了衣领。他眼神闪烁,如同受惊的老鼠,不敢与江砚舟对视,嘴唇哆嗦着:“这……这……王麻子那种下三滥,坑蒙拐骗,仇家遍地都是!谁知道他得罪了哪路神仙?货……货没了……也许是……也许是别的道上兄弟,眼红……眼红给劫了……”
“哦?别的道上兄弟?”江砚舟身体再次微微前倾,那股无形的威压如同实质的巨石,轰然砸下,将朱老五死死压住!整个雅间的空气仿佛都被抽干了,令人窒息。“那朱堂主,”他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不容置疑的审判意味,“你烟档里走的那批打着‘三菱重工’标记的‘五金零件’,最后都流进了闸北哪个仓库?又是哪个‘道上兄弟’,路子野到能跟日本人的军需物资扯上关系?!”
“三菱重工”四个字,如同晴天霹雳,狠狠劈在朱老五头顶!
他脸上的血色瞬间褪得一干二净,惨白如纸,肥胖的身体筛糠般剧烈颤抖起来!他自以为做得天衣无缝的勾当,竟然被江砚舟查得如此清楚!连日本军工厂的标记都成了铁证!这哪里是问话?分明是阎王爷在点卯!
“江砚舟!你……你他妈派人查我?!”朱老五像被踩了尾巴的疯狗,猛地从椅子上弹起来,巨大的冲力差点带翻沉重的椅子!他指着江砚舟,手指因极致的恐惧和愤怒而剧烈颤抖,声音尖利得变了调,“别以为老子不知道!你早就看老子不顺眼!想独吞闸北的地盘!找这些狗屁借口,不就是想铲除异己吗?!老子……”
“异己?”江砚舟缓缓站起身,深青色的长衫下摆无风自动,一股凛冽如寒冬朔风般的杀气骤然爆发,席卷整个雅间!他盯着朱老五那张因恐惧而扭曲的胖脸,声音如同来自九幽地狱的宣判,冰冷、清晰、字字诛心:“通敌卖国,资敌军需!害得帮中兄弟伤口溃烂,活活疼死在破庙里!朱老五,你的心肝,早就被狗吃了!青龙帮的祖宗家法,容不下你这等数典忘祖、卖友求荣的汉奸败类!”
话音未落,一直如同绷紧弓弦的程岩,骤然动了!
他动作快如鬼魅,没有一丝呼喝,魁梧的身躯爆发出惊人的速度,带起一股劲风,直扑朱老五!目标明确,擒贼先擒王!
“动手!”朱老五魂飞魄散,发出野兽般绝望的嘶吼!同时,他肥胖的身体爆发出与体型不符的敏捷,双臂猛地发力,将面前沉重的红木圆桌狠狠掀翻!
轰隆——哗啦——!
杯盘碗碟、汤汤水水、精致的蟹粉狮子头、滚烫的砂锅……如同遭遇了地震,瞬间飞溅四散!碎裂声、碰撞声、汤水泼洒声混杂在一起,刺耳欲聋!雅间内一片狼藉,弥漫着食物、酒水和恐惧混合的怪异气味。
朱老五身后的两名心腹反应也是极快,几乎在桌子掀翻的同时,便嚎叫着拔出腰间的匕首,寒光一闪,一左一右,如同两头被激怒的野猪,凶狠地扑向冲来的程岩!刀锋直取其要害!
门口的“鹞子”反应更快,在桌子掀翻的瞬间,已如狸猫般闪身堵死了门口!一根尺许长的乌沉木短棍从袖中滑出,横在胸前,眼神冰冷地扫视着门外可能的动静,防止有朱老五埋伏的人手冲入。
狭小的雅间瞬间化作血腥的斗兽场!
刀光翻飞,拳脚破空!程岩以一敌二,丝毫不落下风。他身形闪动如游龙,避开直刺心口的匕首,左手如铁钳般扣住另一人持刀的手腕,猛地一拧!咔嚓!令人牙酸的骨裂声响起!同时右腿如钢鞭般横扫而出,带着凌厉的破空声,狠狠抽向第一个扑来的心腹腰肋!招式狠辣精准,没有丝毫花哨,全是战场上搏命练就的杀人技!
朱老五则借着掀桌的混乱和心腹的拼死纠缠,肥胖的身体异常灵活地向临街的雕花木窗方向滚去!他眼中闪烁着疯狂和求生的火焰,一边退,一边用那只没受伤的手疯狂地摸向腰间——那里鼓鼓囊囊,显然藏着家伙!
“想走?”江砚舟冷哼一声,身形依旧未动,仿佛眼前惨烈的搏杀与他无关。只是垂在桌下的右手,如同毒蛇吐信般闪电般一抄一甩!
咻——!
一道细微却致命的破空声!
一道乌黑的寒光,快得只留下一抹残影,撕裂凝滞的空气!
噗嗤!
一声令人头皮发麻的闷响!
伴随着朱老五撕心裂肺、不似人声的惨嚎!
只见他摸向腰间的那只手腕,被一柄三寸余长、狭薄如柳叶的飞刀狠狠洞穿!刀尖甚至从手背透出半寸,带着淋漓的鲜血!巨大的冲击力让他整个手臂猛地向后甩去,鲜血如同小喷泉般飙射出来,溅在雕花的窗棂和深色的墙壁上,留下点点刺目的猩红!
“啊——我的手!!!”朱老五痛得浑身痉挛,涕泪横流,肥胖的身体瘫倒在窗根下,捂着鲜血淋漓的手腕,如同一条被钉在地上的肥蛆,只剩下绝望的哀嚎和因剧痛而剧烈的抽搐。
惨叫声中,程岩的战斗也已结束!
那名被他拧断手腕的心腹,匕首早已脱手,正捂着变形的手腕惨嚎,被程岩一记凶狠的肘击狠狠撞在咽喉软骨上!咔嚓!喉骨碎裂的脆响清晰可闻!那人眼珠猛地暴凸,嗬嗬两声,口中涌出血沫,软软地瘫倒在地,没了声息。另一名心腹被程岩那记势大力沉的鞭腿扫中太阳穴,连哼都没哼一声,如同被砍倒的木头桩子,直挺挺地砸在满地狼藉的汤汁碎瓷中,抽搐两下便不动了。
电光火石之间,战斗已然终结。空气中弥漫着浓重的血腥味、食物馊味和死亡的气息。
朱老五瘫在血泊中,面无人色,豆大的汗珠混着血水和泪水滚落,看着一步步向他逼近、如同索命阎罗般的江砚舟和程岩,眼中充满了怨毒、恐惧和濒死的绝望。
“江……江砚舟!饶……饶命!你不能杀我!”朱老五用尽最后力气嘶喊,声音嘶哑破裂,如同破败的风箱,“我……我知道!我知道陈默群的计划!我知道他派了女人到你身边!她叫白露!她是76号的特务!她是毒蜂派去勾引你、监视你、要你命的女人!她……”
咻——!
又一道细微却致命的破空声!
比刚才更快!更冷!更无情!
这次,乌光精准无比地钉入了朱老五大张着的、正在嘶喊的咽喉正中央!
朱老五的声音如同被利刃斩断,戛然而止!他眼睛瞪得滚圆,充满了难以置信的惊愕,死死地、死死地盯向江砚舟身后——那个一直垂手侍立、如同背景板般的“跑堂”手中,正端着一把造型精巧、闪烁着金属冷光的袖珍□□。弩弦还在微微震颤。
“聒噪。”江砚舟冷冷地吐出两个字,仿佛只是拍死了一只嗡嗡叫的苍蝇。他甚至没有再看地上朱老五那具尚在微微抽搐、死不瞑目的尸体。他锐利的目光扫过程岩和“鹞子”,声音低沉而清晰,带着不容置疑的命令:“处理干净。查他刚才提到的每一个字,特别是‘白露’这个名字和陈默群计划的关联。朱老五烟档的账本,往来信件,一份不少,天亮之前,给我摆在案头!”
“是!七爷!”程岩和“鹞子”齐声应道,声音带着肃杀的寒意。
江砚舟抬手,慢条斯理地整理了一下丝毫没有凌乱的衣襟袖口,仿佛刚才那场血腥的搏杀只是拂去了一点微不足道的尘埃。他踱步到被朱老五鲜血染污的雕花木窗前,推开半扇。楼下街巷依旧车水马龙,行人如织,对楼上雅间刚刚发生的惨剧浑然不觉。夕阳的余晖染红了半边天,也映在他冷峻如刀削斧凿的侧脸上。
朱老五临死前嘶吼出的“白露”和“76号”,如同投入深潭的石子,在他看似平静的心湖中激起了层层叠叠、深不见底的涟漪。他深邃的目光投向霞飞路的方向,那里,松鹤轩的后院里,正圈养着那条被称作“白露”的美人蛇。
“白露”……陈默群……这盘由血色和阴谋交织的棋局,迷雾之后,似乎正缓缓展露出更狰狞的獠牙。他需要立刻回去,好好审视一番,那条被他“圈养”在后院、看似楚楚可怜的“小白兔”,皮囊之下,究竟包裹着怎样致命的毒牙。
梦远书城已将原网页转码以便移动设备浏览
本站仅提供资源搜索服务,不存放任何实质内容。如有侵权内容请联系搜狗,源资源删除后本站的链接将自动失效。
推荐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