S城的春秋季总是格外短暂,十二月刚过,梧桐黄叶落了满城,踩在脚下嘎吱脆响,初冬的风卷起路边的尘土,萧瑟之意渐渐盛了。
沈楠祺紧了紧大衣的领子,踏进了远在城郊的刘宅。
刘宅是一幢远在S城郊野的小别墅,这里的时光跑得不像寻常市区那样快,依然保持着质朴的田园风光,与处在市中心的宋宅是全然不同的风貌。
宅子里住着时年已七十多岁的刘婆,每年的这一天,她都会早早的在家准备妥一切,等沈楠祺过来。
因为这一天,是沈楠祺的生日。
也是他的养父母和妹妹的忌日。
沈楠祺原本并不姓沈。
二十五年前,S城港口曾发生一起震惊全国的走私抓捕行动。他的生父,当年公安缉私队的队长郭志祺,鏖战在第一线,却身先士卒,在激战中被流弹击中,重伤不治,英勇殉职。怀胎八月的妻子李楠楠听闻噩耗,悲痛欲绝,导致意外早产,最终因难产失血过多,永远留在了手术台上。
孱弱的婴孩一声啼哭坠入人间,却在他睁开双眼迎接世间第一缕光明之前,便已失去了双亲。
消息传到沈家,时任S城缉私局副局长的沈士鋆,曾在无数重要的缉私行动中与郭志祺深度配合,并肩作战,有着过命的交情和至交的信任。
因而,当沈士鋆带着新婚的妻子向小英,火急火燎地赶到医院,看见躺在保温箱里,正酣睡着一脸沉静的小婴儿时,久久地跪在地上,泪如雨下。
向小英,S城赫赫有名的家族企业向氏的长女,在和跨国贸易集团宋氏的掌舵人宋江亭经历了一次失败的婚姻后,人到中年,她终于遇到了此生的挚爱沈士鋆。
历尽千帆的向小英,含着一颗玲珑剔透的慈悲心,她在丈夫的哭声中,动作娴熟而轻柔地抱起了小婴儿,温情脉脉地看着他。
“宝贝,跟爸爸妈妈回家。”她说。
沈士鋆止住了痛哭,从地上抬起眼睛看向妻子,迎向他的,是盛了满眼的坚强与爱意。
从此,郭家的小婴儿被抱入沈家,改籍入户,取名沈楠祺。
沈楠祺这天来得略晚,初冬的天已黑得早,刘婆引着他入了昏暗的内室,打开灯,三张亲切又遥远的面容,一瞬铺陈在他的视野中。
他走向前默默地上香,刘婆拿来了铅桶放在身后,将早早叠成元宝状的锡箔一捆捆摞在桶内。等沈楠祺上完香,便拿出打火机点燃了锡箔。
银色的锡箔元宝在火苗中渐次融化成黑色。火势渐大,焦黑的纸片趁着热空气飞扬起来,沈楠祺仰起脸,隔着纸片看向相片,火光闪烁,在他脸上明灭不停,映出他的眼神哀痛又决绝。
“十六年了,不知道先生、小姐和小妹,在天上过得可好。”刘婆边弯腰收拾纸屑,边感叹着:“哎,我都老了。”
“婆婆身体健朗,哪里就老了呢。”沈楠祺回神,浅浅应着。
“当年我十八岁进了老东家,小姐是我从襁褓里看着长大的。她小时候我陪着她读书,嫁人后我就也跟着她出来。小姐和先生都是顶温柔顶讲道理的人,从来不把我当保姆使唤,对我们老刘全家上下也是百般照应。可是那年出事,我却没有本事救他们。”刘婆眼眶含泪地望着相片说着。
“我对不起你们啊。”
“当年那样乱的场面,您带着我和小妹躲了无数个枪子儿,用尽各种办法,隐姓埋名一路从法国逃回来,刘婆,您没有对不起我们,您是我们家的恩人。”沈楠祺扶着她坐到桌边,宽慰她。
刘婆轻轻抚着沈楠祺的手背,眼里饱含着亲情。时候不早,便拉着沈楠祺离开了压抑的内室,去餐厅用晚饭。
两人对坐着吃饭,刘婆想到了什么,神色微秉,开口问道:“我听说,煜程出事了,躺在医院已经有大半年,一直没醒过来。”
见沈楠祺并未应声,她似有斟酌一番,接着问道:“楠祺,你告诉婆婆,这件事是不是你做的?”
沈楠祺放下筷子,沉默地靠在椅背上,神色不置可否。
答案昭然若揭,刘婆深深叹了一口气,冬夜的风刺骨凌冽,拍打着玻璃窗,发出哐哐的响声。
“这都是宋江亭造的孽!”沉默少时,老人家眼眶含泪,一字一顿地说道。
“当年,他在府上不过当了区区两年的司机,就凭着那巧舌如簧的一张嘴,哄得小姐非要嫁给他,小姐那时才刚满十八岁,最是气盛的年纪,谁劝都不听,老爷又最疼这个小女儿,只好顺着她。”
沈楠祺点一支烟,静静地听着这段他已熟稔的往事,他知道老人家需要通过回忆来疏解心绪。
“可惜啊!小姐嫁过去没多久,宋江亭就原形毕露了。老东家当年是赫赫有名的家族企业,国内外生意往来络绎不绝。宋江亭却偏偏不屑做正经生意,东家给他的业务统统不上心,反而借着东家的资源关系,顺藤摸瓜,接触了一些国内外来路不明的生意,靠着心狠手辣,吃着人血馒头,越做越大,越做越黑。”
“小姐这时也看清宋江亭的为人了,和我说要和宋江亭离婚。可是,她就在那时候发现怀上了煜程,她舍不得孩子,这一过就又是十年。”
“婆婆,今天怎么念叨起这些过去的事了。”沈楠祺听到宋煜程的名字,心思烦乱,打断了她。
“年纪大了,就是喜欢回忆过去。”刘婆不以为意,扯了扯嘴角继续说,“眼前的事总是忘,越往前的事却总是历历在目。”
“我还记得许多煜程小时候的事情呢。”
“刘婆。”
沈楠祺的眼神在逐渐变冷。
“楠祺,你听我说完。“刘婆好似铁了心要继续这个话题,她越过桌子,抓着沈楠祺的手,颤着声继续说道,“小姐生下煜程后,宋江亭已经基本不着家了,他几乎是我和小姐带大的,宋煜程一点不像他爹。”
“宋江亭是个实打实的畜生,可煜程是个好孩子啊!”
沈楠祺抬起幽沉的眸子,“那父亲,母亲,还有小妹……他们的死,算什么?”
“对不起沈家的人是宋江亭,他已经死了。如今他做的恶已经报应到儿子头上了。”
刘婆呐呐地冲他喊,眼神中充满了祈求。“宋煜程是个残废了,楠祺,你收手吧!”
“您是在求我,为了宋煜程?”
沈楠祺看着眼前激动的老人,内心五味杂陈,他不想令场面难堪,倏地起身,作势告辞。
刘婆却紧抓着他的衣袖,红着眼亦步亦趋。“我是在替小姐求你,我不想死后无颜见小姐,我更不想你做出后悔一生的事!”
“宋煜程,他也是你妈妈的儿子啊!”
一句话令沈楠祺怔在原地。
沈楠祺不太记得自己是怎么走出刘宅的,刘婆抹着眼泪,依依不舍地将他送出了门,他独自开着车,车窗大开,在倒灌全身的冷风里,手里的烟明灭了一支又一支。
他想起变故的那天,也是一个大风天。
那天是他十岁生日,他们全家都在法国,刘婆带着他和小妹出去买玩具,刚回到酒店附近就发现人头攒动,枪声此起彼伏。
父亲中枪了,摔在地上,母亲扑过去挡在他身前,也中枪了。两个人倒在血泊里,空洞的眼神,望着他站着的方向,像是无声的眷恋与悔恨。
有人发现了他们,刘婆拉扯着他和小妹拼命的跑,小妹跑得慢,摔了一跤,还没爬起来,就被飞驰而来的子弹打中了,她趴在地上,还有气息,手里还紧紧抓着她心爱的毛绒小熊。
接着,黑色的重型摩托车驶过,从她身上无情地碾过来又碾过去。小妹彻底死了。
他最爱漂亮的小妹妹,像个破碎的洋娃娃,面目全非地死在了异国阴暗潮湿的小巷里。而他,躲在不远处的暗角中,被刘婆死死地捂着嘴巴,身体弯曲成卑微的一团。
温柔谦和的名门小公子沈楠祺,第一次品尝到了什么是仇恨。
恨,疯狂的恨。
恨不得将宋家人碎尸万段。
恨不得将这天下的走私犯都连根拔除!
多年后,他见到了宋煜程。
他第一次见到这个大了他整整十余岁的哥哥,是隔着孤儿院院长室的窗玻璃,宋煜程穿着笔挺的西装,竖着一丝不苟的精英背头靠在椅背上谈笑自若,却在看到他的那一刻,颤抖着双腿,跑着摔着到他跟前,抱着他哭得像个小孩。
他告诉他,宋江亭已经死了,出事那年他在美国读大学,得知母亲的死讯悲痛欲绝,连着休学了两年。
他告诉他,那十年间,沈士鋆和母亲对宋氏的黑色业务一直锲而不舍地追查,不仅仅是为了把宋江亭绳之以法,从缉私局升至内阁的沈部长,更是有一层家国情义的职责在其中。
因为,随着追查的深入,他们触及到了宋氏背后真正的“大树”,也是当年S城那场轰轰烈烈的走私抓捕行动的背后主脑——一支称霸海上的古老海外势力。
数百年来,这个家族手眼通天,在国与国之间,通过走私和贩卖jun火的黑色业务,扰乱国际局势,并谋取人血暴利。
这个组织的爪牙遍布全球,其头目讳莫却如深,只知道他的代称是“D伯爵”。尽管宋氏与其合作的只是一条支脉,但“D伯爵”不久就知道了沈士鋆的动作,于是授意宋江亭,在法国策划了那一场谋杀案。
自以为可以呼风唤雨的宋江亭,其实也只是更大的牌桌上的一枚棋子而已。
“宋氏不能再被这股黑势力钳制了,我要让它成为一家正大光明的民族企业。”宋煜程眼神灼灼地望着弟弟,“楠祺,你可愿意与我一起,砍断这棵大树的一只手?我保证不会亏待你。”
沈楠祺在那一刻知道了自己的命运,他将成为宋氏送到海外的一柄秘密武器。
他必须隐姓埋名,借由留学的名义,不动声色,又杀伐果决地在海外与暗黑势力斡旋。
若他成功了,那么宋氏将脱离“D伯爵”的桎梏,光明的正道上发扬壮大,他也将会被高调地迎回宋氏集团,身居要位。
若他失败了,那么他将客死异乡,甚至因着他的隐姓埋名,他连墓碑都不会有,而宋氏也将随着“D伯爵”触手的渐次深入没入整个社会体系的黑暗面,与宋煜程的理想彻底背离。
事实上,一无所有的沈楠祺,在遇到哥哥的那一天,他并没有选择的权力。他能做的只有答应他的所有要求,并且,穷尽毕生功力,拼尽全力完成使命。
为了自保,也为了复仇。
更是为了,继承生父与养父母的遗志!
宋煜程,他的哥哥。
哥哥利用了他。
哥哥成全了他。
……
华色霓虹渐渐暗下去,车转入幽静的林荫小道,门卫拉开两扇沉重的铁门,沈楠祺的车驶入宋宅的正大门。
“楠祺,恨一个人能有多长呢?是一辈子,还是要世世代代的追究下去?”刘婆临别前的话语又响在耳边。
“到头来,只是对自己的惩罚罢了!”
“宋江亭杀了沈士鋆,害你成了孤儿,现在你又去找宋煜程报仇,那他的孩子,又该怎么活呢?”
时雨。
深蓝色的夜幕繁星点点,花园尽头,宋宅泛着暖色的光晕,一个小小的身影站在门廊上,在静静地等候着。
沈楠祺慢慢走上前去,小孩的眼中立刻点燃了欣喜的亮色,像一朵娇嫩的蓓蕾,那样美好,又那样脆弱。
他伸出手掌,蓓蕾便紧紧的牵住他,那双小手湿润又温暖,好像新生的火苗,一点一点催生着他对人生的眷恋。
”小叔,你去哪儿了,我一直在等你呢。“小孩轻声诉说着,含的是淡淡的委屈和全心的托付。
夜深露重,沈楠祺弯下腰,把大衣披在小孩身上,对他轻声说抱歉。
“我们快回家吧。”宋时雨摆动他的手,声音中带着一丝丝雀跃,牵起他往屋里走。
沈楠祺走进屋内,只见一楼大厅灯色昏暗,而餐厅处似有盈盈烛光闪动,他看一眼身边的宋时雨,小孩冲着他狡黠一笑,拉着他往光亮处走。
进到餐厅,一碗盖着煎蛋的长寿面,一只插了红色蜡烛的小蛋糕,静静地放在餐桌上,在房中奢丽装饰的相衬下,显得格外淳朴而温暖。
“小叔,生日快乐。”宋时雨抬起头看着他,糯糯的声音在暖色的空间中回响。
沈楠祺心神动荡,蹲下身去,看着他的小侄子,他现在唯一的亲人,竟一时无法言语。
“小叔,你怎么了?”宋时雨也看着他,眼中闪过一丝焦虑,说:“是不是蛋糕太小了,还是…我煎的蛋太丑了,你不喜欢?”
沈楠祺回过神,打消他的猜疑,“我特别喜欢。”
他眼中有难得的温柔,“谢谢时雨为我准备的一切。”
小孩霎时眉眼舒展,“小叔,以后每个生日都和我过吧!”
他的生日吗。
沈楠祺神情微微一顿,往事排山倒海涌上心头,可当他对上宋时雨的眼眸,那里仿佛拥有包容一切的魔力,将无数残酷的、不堪的黑暗尽数吞噬,化为两簇火苗,犹如倔强的希望,闪耀在幽深中。
他想起了那年倒在阴暗小巷里的小妹,小妹的生命被无情地撕裂了。
可是眼前的宋时雨是完整的,烛光倒映在他纯真的眼眸中,他那样温暖,那样美好。
沈楠祺陡然生出一股冲动,他想要保护他,他要他的一生都纯真,美好。
“楠祺,你收手吧。”刘婆的话在烛光中闪回。
他做得够多,走得够远了。
“小叔,我看见你点头咯。”宋时雨喃喃地说着,他踮起脚尖,伸出手去揽住他的头顶,轻轻往下按了几下,冲他明媚地笑了起来,“那就这么愉快地决定啦!”
沈楠祺觉得胸腔中有一阵热流涌动,他将小孩轻轻拢入怀中,小孩也立刻回搂住他。
他触碰着温软的身躯,忽然感到鼻子一阵酸胀。
“时雨,谢谢你。”
还有……
对不起……
谁懂,写沈楠祺身世的时候,自己都有点儿泪目了……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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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往事知多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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