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午时分。
龙阴黑市那栋不起眼的旧楼,二楼窗棂后昏沉的暖光依旧固执地亮着,像一只永不阖上的眼睛。
琴嫄怯踏上那吱呀作响的楼梯,推开那扇布着灰尘的木门,室内的清冽松针冷香比前两次更为浓郁。
没有美艳的姣桐,没有枯槁的灰衣老者。
唯有尤在堇一人。
昨日回汐冬阁,心头还萦绕着灵堂里秦荷那双刻满血泪与孤注一掷的眼睛。她转身欲走向内室,脚步却猛地顿住。
窗边那张她惯常倚靠的软榻旁,低矮的紫檀木案几上,不知何时,赫然多了一张折叠整齐的素白纸笺。
琴嫄怯缓步上前,指尖带着一丝丝凝滞拈起了那张纸笺。
上面只有一行筋骨峭拔的小字,力透纸背:
“明日午时,恭候小姐。”
没有落款,没有称谓。但那字迹间透出的从容笃定,这无声无息的手段,无不指向那个墨蓝狐裘、耳坠银芒的身影。
此刻,尤在堇依旧穿着那身白蓝色锦袍,正随意地倚在窗边,目光投向楼下黑市喧嚣的洪流,姿态闲适得像在自家后院赏景。
听到推门声,他缓缓转过身。凤眸在略显昏暗的光线下,如同浸染了夜色的墨月,唇边噙着一丝温雅得体的笑意。
“琴小姐,很准时。”
没有多余的寒暄。尤在堇直起身,步履从容地走向室内那张低矮的方桌。他没有落座,而是径直走到方桌后方那面看似普通的斑驳墙壁前。
琴嫄怯的目光紧随着他。
只见尤在堇伸出手,指尖并未触碰墙壁,而是在离墙面寸许的距离,以极其复杂的轨迹,凌空虚点数下。他的动作快得只在视网膜上留下几道模糊的残影。
“咔哒……咔咔……”
一连串极其轻微的机括咬合声,像是沉睡的巨兽在体内苏醒,自墙壁深处沉闷地响起。
紧接着,那面斑驳的墙壁,竟如同被无形的手从中缓缓推开。
一道仅容一人通过的黑黢黢入口无声地显现出来。入口内,一股混合着岩石和某种奇异金属冷香的阴凉气息扑面而来。
尤在堇侧身,言简意赅:
“走吧。”
琴嫄怯的心脏骤然收紧。她看着那深不见底的黑暗入口,仿佛看到了巨兽张开的口。她站在原地未动,清冷的眸子直视尤在堇:“去哪儿?”
尤在堇唇角的笑意似乎深了一分。
“带你去,”他声音平稳,却清晰地敲在琴嫄怯紧绷的心弦上,“摧弦江。”
摧弦江,这个神秘组织的核心腹地。
琴嫄怯瞳孔微缩,她警惕地看着尤在堇,如同看着一头披着华美皮毛的凶兽。
带她去老巢?是展示诚意,还是……彻底将她拖入深渊,再无退路?
尤在堇似乎看穿了她心底的戒备与惊疑。他脸上的笑容温和依旧,温润有礼地补充道:“琴小姐不必紧张。摧弦江之人,皆为良善之辈,行事自有准则。或许……有的兄弟面相凶悍了些,性子也直率了些,”他顿了顿,目光坦然地迎向琴嫄怯审视的眼神,“但绝不害无辜之人,更不会伤及盟友分毫。”
良善之辈?绝不害无辜?
她看着尤在堇那张笑容温润如玉的脸,听着他用如此理所当然的语气说出“良善”二字,一股强烈的荒谬感涌上心头。
呵……真真是……没看出半点良善在何处。
然而,箭已在弦上。
琴嫄怯压下心绪,脸上看不出喜怒。随即迈步,毫不犹豫地踏入了那道黑暗的入口。
暗道内并非纯粹的黑暗。两侧石壁上,每隔一段距离便镶嵌着一颗颗散发着柔和幽绿色光芒的萤石,鬼火般照亮脚下粗糙的石阶。空气阴冷潮湿,带着浓郁的泥土和岩石气息,脚步声在狭窄的空间里激起沉闷的回响。
尤在堇在前方引路,背影在幽绿的萤光下显得有些虚幻。
不知走了多久,前方终于隐隐传来轰鸣的水声,那声音由远及近,越来越磅礴,如同千军万马奔腾。同时,一股湿润的带着草木清芬的水汽也扑面而来,驱散了地道里的沉闷。
当最后一级石阶踏尽,眼前豁然开朗。
饶是琴嫄怯心志坚韧,此刻也不由得倒吸一口冷气。
这是一处难以想象的巨大山腹空间!头顶并非岩石穹顶,而是极高极远的巨大裂隙。
一道气势恢宏、宽逾百丈的银色瀑布,如同九天银河倒悬,从那高不可及的裂隙中轰鸣着倾泻而下。飞流直下三千尺,撞击在下方深不见底的幽潭之中,激起千堆雪浪。
弥漫的水雾在巨大的空间里升腾弥漫,折射着不知从何处透入的稀薄天光,形成无数道迷离的彩虹。
而就在这宛如神迹的飞瀑之畔,依附着陡峭的山壁,矗立着一片风格奇诡、却又异常和谐的建筑群。
并非寻常的亭台楼阁,更像是将粗犷的山岩,坚韧的巨木,冰冷的金属与某种奇异的流线型设计熔铸一体。
巨大的梁柱如同虬结的龙筋,深深嵌入山体。屋顶覆盖着深色如同鳞片般的特殊瓦片,在幽暗的光线下反射着冷硬的光泽。建筑表面雕刻着繁复而古老的图腾纹路。整个建筑群依偎着奔腾的瀑布,既有鬼斧神工的野性,又透出一种精密计算后的奇异美感。
建筑群前方,紧邻着深潭边缘,有一个由整块暗青色金属熔铸而成的擂台,表面布满深浅不一的划痕和暗沉的血色印记。平台四周,矗立着几尊造型狰狞的青铜雕像,张牙舞爪。
在这片充满力量感与野性气息的空间里,生活其中的人却呈现出一种奇异的井然有序活力。
擂台上,两名**上身的壮汉正拳拳到肉地激烈搏斗,汗水与偶尔飞溅的血珠在吼叫声中挥洒。平台边缘,三三两两的人或坐或站,抱着手臂专注观战,大声喝彩或指点。
有的人则围坐在粗糙的石桌旁,拍开泥封的酒坛,仰头痛饮,酒液顺着虬结的肌肉流淌,发出粗豪的笑骂声。
更远处,悬空的廊桥上,有人盘膝而坐,膝上横着擦拭得锃亮的奇形兵器,神色专注。山壁开凿出的洞窟平台上,甚至有妇人晾晒着布匹,几个幼童追逐嬉戏着跑过,清脆的笑闹声竟奇异地融入了瀑布的轰鸣与擂台的嘶吼之中。
吃酒畅谈,切磋比武,生活起居……一切交织在一起,混乱中透着一种野性蓬勃的生命力,却又被无形的规则约束得井然有序。这哪里是什么阴森恐怖,见不得光的杀手巢穴?分明是一个隐匿于天地奇观之中、自成一方天地的……异域城池。
琴嫄怯站在石阶尽头,被这壮阔而诡谲的景象冲击得一时失语。
尤在堇口中那句“良善之辈”的荒谬感似乎淡去了一些,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更深而复杂的震撼。
尤在堇一直静静站在她身侧,目光也落在这片他熟悉无比的土地上,那双丹凤眼中,难得地褪去了所有的算计与疏离,流露出一丝近乎归属感的温和。
“如何?”他侧过头,看向琴嫄怯因震惊而微微睁大的眼睛,“是否与琴小姐所想……略有不同?”
琴嫄怯没有回答,只是深深吸了一口这混合着水汽、草木、铁锈、汗水和酒气的奇异空气。
尤在堇也不在意,他转过身,面向琴嫄怯,从白蓝色的宽大袖袍中取出一物。
那是一枚令牌。质地非金非玉,入手冰凉沉重,呈现出一种深沉的玄黑色。令牌的造型古朴奇崛,边缘并不规整,仿佛天然形成的矿石,正面浮雕着一道极其简约的线条,如同飞流直下的瀑布,锋芒内敛,却透着一股斩断一切的气势。
“此乃‘断水令’。”尤在堇将令牌递到琴嫄怯面前,“日后你若需寻我,不必再绕道龙阴黑市那处阁楼。”
他的目光沉静地锁住琴嫄怯,那眼神温润,却有无形的压力,如同在交付一件极其重要也极其危险的物品。
“持此令,寻到此处入口。令牌自有感应,会指引你进入之法。”他顿了顿,语气加重了几分,“直接来此即可。”
话音未落,在琴嫄怯尚未完全反应过来之时,尤在堇已不由分说地,将那块沉甸甸的“断水令”,强硬地塞进了她的掌心。
令牌入手,那冰冷的触感瞬间穿透肌肤,直抵骨髓深处。
玄黑的材质仿佛带着某种吸力,牢牢地贴合着她的掌纹。令牌正面的浮雕棱角硌着她的指腹,带来奇异而清晰的刺痛感。
琴嫄怯下意识地想缩手,却被尤在堇看似随意地按住了手腕。他的指尖带着薄茧,微凉,力道却大得惊人。
“收好。”尤在堇的声音在耳畔响起,温雅依旧,却如同烙印,“这枚令牌,便是你踏入此间的凭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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