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师父不必担心，您以前不也曾教导过我吗，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劳其筋骨，饿其体肤，空乏其身，行拂乱其所为，所以动心忍性，曾益其所不能。”宋晏归看向谢寒霜，他的妖族血脉彻底解封之后，双眼便变为了浅蓝色，此刻那双眼睛犹如辽阔蓝天，清澈包容，没有一丝怨恨愤懑，“磨难也是生命的馈赠，正是因为有了种种磨难，才造就了现在的我，不是吗？”
谢寒霜叹了口气：“我还没你看得开。”
宋晏归莞尔一笑：“师父这是是真性情。”
“怎么我在你眼中哪里都好？”谢寒霜轻轻在他头上敲了一下，一时好笑，“小石头，几百年不见，嘴还是这么甜。”
“我只是实话实说。”宋晏归认真地看着谢寒霜，“师父就是有这么好。”
谢寒霜听他这般说，再一看他的白发，心中一时有些复杂。
他知道宋晏归将他看的很重，但是却未想过竟然会重到如此地步，就像他知道当初他的死绝对会对宋晏归造成打击，但是却从未想过，因为他的死，宋晏归竟然会被打击到这种程度，甚至于让他三百年都未能走出来。
谢寒霜并不为此而自得，反而感到深深的难过和担忧。毕竟宋晏归是他的第一个弟子，又一向懂事听话，他在他身上倾注了许多感情和心血，自然希望他越过越好。而过于重视他这个师父，对宋晏归绝无半点益处——这点只从这头白发上便能看出，古人说慧极必伤，情深不寿，是有其道理的。
谢寒霜并未将这些隐忧表现出来，只笑着说：“不错不错，反正听你说话，为师心甚悦。”他摸了一把宋晏归的头，然后站起身来伸了个懒腰，“心情一好就想品美食喝美酒。小石头，我也三百年没来过妖界了，有什么好吃的好喝的都拿上来，让为师好好见识见识。”
谢寒霜的这副样子，宋晏归是何等的熟悉，就好像三百年前的场景重现。
他恍惚了一瞬，嘴角不禁带上了笑意，他的目光越发柔和。
虽然他还是不相信这一切是真实，但是这确实是师父会有的表现。
如果可以，他自然不会拒绝师父。但是他尚且不能确定这幻境的危险程度，却是不能再让人掺和进来，以免扩大影响范围，他毕竟是妖王，有责任在身，不可能完全放纵自己。
“师父，不如明天再说，”宋晏归拒绝了谢寒霜，他眼也不眨地专注看他，仿佛害怕一不留神他就会消失，“我们今晚秉烛夜谈好不好？我有好多话想跟师傅说。”
宋晏归确实担心因为他的拒绝幻境会出现变故，万一主持幻境之人见他不肯顺着他意来，撤了这幻境怎么办？
虽然三百年没见，但是谢寒霜琢磨了一会，还是看出了宋晏归在想什么。
——这孩子果然还是没相信他真的活过来了。
谢寒霜想了想，突然一把拉住了宋晏归：“吃东西影响什么了？边吃边谈不也很好吗？”
宋晏归瞬间提起了全部警惕，但偏偏浑身的灵力仿佛凝滞了，没有一丝能动的。
下一瞬间他的眼前一花，在空间扭曲带来的不适中，眼前的景色骤然变化，由之前低调整洁的太和殿，瞬息间便变换为了热闹的街景。
幸而宋晏归除非出席典礼活动外，穿的都是便服，今天他又是独自在太和殿处理政务，穿的自然也是随意，而在空间转移后，他的脸上又不知何时被谢寒霜扣了个面具，因而此时虽出现在最热闹的街道上，却也没有引起太多人的注意。
宋晏归感受着手上传来的属于谢寒霜的温度和脉搏，心跳突然乱了。
他定定地看着谢寒霜，一时没有动作，甚至连周围喧闹的人群都被他忽略了，更忘了自己身份暴露可能会引起混乱。
——直到这一刻，宋晏归终于肯定，他所看见的绝不是幻境。因为除过他的师父外，还没有人能让他毫无反抗之力地将他瞬息移动到王宫外。
之前的镇定，之前的从容，之前的言笑晏晏，在这一刻仿佛彻底灰飞烟灭了。
宋晏归像是化成了一尊石雕，只知道僵硬地站在原地，目不转睛地盯着谢寒霜看。
“不都告诉你了吗，我是真的复活了，这下总信吧？”谢寒霜笑着说，“小石头，我可记得你可经常夸我，说什么师父最厉害了，既然我有你说的那么厉害，哪有那么容易死呢。”
“师父……”宋晏归的声音颤的不成样子。
谢寒霜郑重而温柔地回复：“我在。”
宋晏归沉默了许久，紧紧攥住了谢寒霜的手，又哑着声音叫了一声：“师父。”
“我在。”
宋晏归的声音似乎带了一丝哽咽，他在努力维持平稳，却还是难以掩饰声音的颤抖：“师父，我一直在努力……”他顿了顿，方才继续说，“可是师父，但是还是有好多事情，好多好多事情，我怎么都处理不好……但我真的尽力了……”他似乎有些控制不住情绪，又顿了顿，小心翼翼地问，“师父，我有没有让你失望？”
谢寒霜心头一软，泛起阵阵心疼。
他毫不迟疑地说：“没有，之前我不是已经说过了吗，晏归，你做的非常好，比我想象中最好的情况还要更好。”
“我以为，我以为之前师父夸我，是我想象出来的幻觉，或者是谁布下的幻境……”
“那都是真的。”谢寒霜温柔地说，“晏归，说实话我没想到你能做到今天这样的程度，我不知道怎么形容我看到现在的妖界的心情。换做是我，也不可能比你做的更好了。晏归，你建设到如今模样的妖界，是我收到过的最好的礼物。”
宋晏归眼眶微微发热，他庆幸此刻有面具挡着，谢寒霜没有看见他的失态。他沉默许久，哑声说：“师父，我好开心。”
他没想到还能再见到他的师父，也没想到师父竟然能给他这么高的评价。
这简直比他幻想中最美好的场景还要美好一万倍，以至于让他骤然生出一种不真实的感觉，担心这一切不过是场幻梦，醒来后就会如泡沫般破碎消失。
“能见到你，为师也很开心。”谢寒霜笑着说。
如果这是一场幻梦，他真愿意就此沉溺其中。
“好了，以后我们见面的时候还多着呢。”谢寒霜拉着宋晏归往前走，“今天先带着我好好吃一场，这可是你的主场啊小石头，还不快给我介绍下什么最好吃。”
宋晏归宛若一个木偶一般任由谢寒霜拉着动作，视线一直落在谢寒霜身上。
“那个丸子怎么样？”谢寒霜指着前面的小摊，上面摆着许多五颜六色丸子。
宋晏归没有回答。
谢寒霜将手在他的面前晃了晃。
宋晏归这才回过神来，有些赧然。
他只是看着刚才那一幕，便情不自禁地回忆起过去的事情。
他因为身体的封印，从小双目失明，嗅觉全无，在被奶奶捡回去之后，虽然奶奶从未嫌弃过他，但是村里的孩子却不一样，他们对他的歧视让他从小深受欺凌。
在抚养他长大的奶奶去世之后，宋晏归便决定去追逐曾经听闻过的神仙，神仙那般厉害，说不定能有法子治好他的残疾呢？
他一路上经历了无数艰难险阻，无数次差一点就丢了命，却未能寻到一丝仙踪，在他几乎要彻底绝望的时候，他终于成功找到了天元门。
之后他拼尽一切，数次命悬一线，最后终于九死一生的通过了天元门的入门试炼。
到现在宋晏归仍然记得，门中挑选弟子的那一天是一个晴日，他虽看不见，但大抵是因此，别的知觉便更敏锐一些，因此能清晰感受到阳光照在身上暖融融的感觉。
他们这一批所有通过试炼的人都被召集在天元门中的大广场上，按照试炼的成绩依次列成排站立。
接下来就是决定命运的时刻，大家都紧张，因此全场人虽不少，但是却是鸦雀无声。
宋晏归虽已经尽了全力，但是他的排名依旧是倒数，他站在最后一排的末尾。
他并没有失望，这样的残废，原也没想过能被哪位仙长收入门下，能待在外门就已经很不错了。
他们在广场上站了大约一刻钟，之后便传来仙长的声音，应该是在对其他仙长说话，大意是大家可以开始挑选，看看有没有中意的弟子。
宋晏归虽然看不见，但是心中却并不紧张，甚至可以说十分平静。因为他理所当然的认为，绝不会有仙长会选中自己，且不说自己的排名倒数，单说这一身残疾，哪会有仙长健康的弟子不挑，反而跑过来挑他呢？
听着这一批通过试炼的人中最出色的几个被挑走，宋晏归有种理所当然的感觉，毕竟这些人可是他们中的佼佼者，大名如雷贯耳，最优秀的他们几人能被仙长收为弟子实在没什么好意外的。
宋晏归有种事不关己的感觉，只平静地想，等仙长挑完人，他要好好回去休息一番，他已经很久没能睡一个安稳觉了。
但是过了没多久，他突然感觉到周围人的呼吸声发生了变化，他的身边似乎有什么事情发生了。
然后他听见了那道改变他一生的声音——
“就是你了，宋晏归。怎么样，要不要做我的徒弟？”
或许是当时他的情绪实在太过强烈，以至于出发了大脑的保护机制，现在宋晏归再去回忆当时的感受，只觉得一片空白。但是他猜测当时自己一定很像个傻子。
他不知道自己傻了多久，张开嘴的第一句话就是：“仙长，我、我看不见，也闻不见，您、您确定要收我为徒？”
“我知道，但是这有什么关系。”仙长的声音是那么的动听温柔，“那些都影响不了你的优秀，我一眼就相中你了。做我的徒弟，好吗？”
宋晏归又傻住了，良久反应过来，不可置信地恍惚点头。
自此他成了谢寒霜的第一个徒弟。
师父明明知道他身有残疾，却从来没有嫌弃过他，反而想尽办法地想要让他感受这个世界的美好。
美食就是其中一项。
师父经常带着他偷偷跑下山，那时候师父便是这样拉着他走的。每次有师父拉着他的手走在前面，尽管他什么也看不见，却好像就此无所畏惧。
宋晏归以前的日子吃饭只是为了填饱肚子，在麻木的生活里，也从未追求过美食。
可是师父却带他吃了很多他从未尝过的东西，酸甜苦辣咸，他尝遍了每一种滋味，他从来没觉得美食是这样美好的东西。
又或者是因为有师父在，所以这些东西才会显得那么美味？
宋晏归不知道。
但是他知道自己现在很幸福，从未有过的幸福。
……
自从师父逝世之后，宋晏归便不断用工作和修炼麻木自己，每日只有忙碌而没有娱乐。因为他害怕自己一旦沉浸到娱乐中，就会忍不住会想起曾经的快乐时光，回想起师父，然后就会意识到那件残酷无比的事情——师父已经不在了。
自从真正接受这件事之后，他的幸福似乎也就此溜走了。
宋晏归没有想到，这辈子竟然还能有一天，能被师父这样拉着走在街上。
温暖的感觉将他原本冰冷的心逐渐包裹，他再次尝到了那久违的名为幸福的滋味。
“师父。”他忍不住又叫了一声，想要确定他是真的存在。
“嗯？”师父回头看他，顺手叉了个丸子喂给他，“我感觉味道还不错，你尝尝。话说，小石头，你知道这个东西叫什么名字吗？”
入口是甜蜜的味道，或者说宋晏归也不确定这个丸子到底是不是甜的，但是被他咽进口中后，他能尝到的就只有甜味，一种沁入心脾让人难以忘记的甜，一种让人能无法控制嘴角上扬的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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