常顺的脚步声停在书房门外,如同一颗石子投入深潭,打破了屋内几乎凝滞的寂静。
蔡优也背抵着冰凉的书架,胸腔里的心跳声震耳欲聋。她看着地毯上那面沉寂的黄铜手镜,方才那一瞥间的湿漉白影如同冰锥,刺穿了她摇摇欲坠的理智。空气中,那股若有似无的水腥气似乎愈发清晰,缠绕不去。
门被推开。常顺的身影切割着走廊的光线。他的目光第一时间攫住她,在她苍白失血的脸上停留片刻,那深邃的眼底掠过一丝极难察觉的波动——不是疑问,而是一种近乎痛楚的了然,快得如同错觉。
旋即,他的视线落在地上的手镜上,神态已恢复成一贯的沉静。他步履从容地走近,弯腰将它拾起。指尖拂过冰凉的镜面,动作轻柔得像是在触碰一件易碎的珍宝,而非一件诡异的旧物。
“吓到了?”他开口,声音低沉,带着一种奇异的、能抚平毛躁的磁性质感,却又像隔着一层磨砂玻璃,听不真切其下的真意,“这旧物是我从老宅带过来的,边缘有些锐利,下次小心些。”
他没有问“你看到了什么”,而是将一切归咎于物品的“锐利”和她的“不小心”。一种更高级的、不容置疑的关怀。
他将镜子放入抽屉,合上的轻微声响在寂静中格外清晰。然后,他转向她,窗外沉落的夕阳在他身后燃烧,将他的面容陷在温暖的阴影里,唯有一双眼睛,亮得惊人,里面翻涌着某种复杂难辨的情绪,沉沉地压在她心上。
“手这么凉。”他极其自然地握住她的手腕,掌心温热干燥,与她指尖的冰冷形成鲜明对比。那温度烫得她微微一颤,试图挣脱,他却只是更紧地、却又不会弄疼她地握了一下,随即松开,仿佛只是一个下意识的动作。“苏医生说得对,你需要放松,而不是整天胡思乱想。”
他提及苏沁,语气寻常,仿佛那只是一个共享的、关于她健康管理的共识。
晚餐时,他替她布菜,都是她记忆中(或者说,是他告诉她的记忆里)偏好的口味。他谈论着窗外哪棵树的形态最好,近日湖面飞来了新的水鸟,语气平和得像是在经营一个真正的、岁月静好的家。他的目光偶尔掠过她,那里面有一种深沉的、几乎要将人溺毙的专注,仿佛她是他在暴风雨中唯一紧握的浮木。
这种无微不至的、密不透风的“爱”,比任何恐吓都更让她感到窒息和恐惧。
夜里,那女人的哼唱声再度如期而至。哀婉的调子攀附着夜风,丝丝缕缕,钻入耳膜。这一次,它似乎更近了,仿佛就在……走廊里?
蔡优也蜷缩着,紧紧抱住自己。在歌声的间隙,她似乎又听到了另一种声音——极轻微的、纸张被缓慢撕扯的声响。嘶啦……嘶啦……带着一种令人牙酸的耐心。
恐惧攥紧了她的心脏。她猛地坐起身,赤脚踩在地板上,冰冷的触感直冲头顶。她屏住呼吸,一步步挪到门边,颤抖着手,握住冰凉的黄铜门把。
她极轻、极轻地拧开一条门缝。
走廊一片漆黑。哼唱声和撕纸声都消失了。
只有尽头那扇锁着的房门,在浓墨般的黑暗里,像一个沉默的、散发着寒气的洞口。一丝比周遭空气更冷的、带着那股熟悉水腥气的微风,正从门缝底下缓缓渗出,拂过她冰冷的脚背。
她像被烫到一般,猛地关上门,背靠着门板剧烈喘息。
第二天,阳光再次试图穿透这栋房子的沉寂。蔡优也下定决心,必须做点什么。她再次潜入书房,目标明确——寻找“微光”,寻找“W”。
她翻阅着属于“过去”自己的物品,指尖划过书页上笃定的笔记,那是一个她无法企及的、清醒而专注的灵魂。在一本关于古籍修复用纸的专著扉页,她停了下来。
那里有她熟悉的签名缩写C.Y.,以及旁边一行稍显跳脱飞扬的字迹:
“贺优也入职博物馆!愿你在故纸堆中寻得属于自己的‘微光’,照亮千年时光!——许微”
时间落款是四年前。
许微。
这个名字像一把钥匙,猛地插进锁孔,转动了一下,却未能完全开启记忆的门扉,只带来一阵剧烈的、颅内的抽痛。伴随着疼痛,一个模糊的片段闪回——阳光刺眼,两个女孩笑着奔跑,其中一个回头,手里举着一块圆润的、触手生温的白玉挂件,大声喊着什么……笑声清脆,却被无形的力量陡然掐断。
白玉!她昨天触碰黄铜手镜时想起的白玉!
那块玉,是许微的吗?
“致微光,愿永不散场。——送给小也。W。”
音乐会的票根,“W”……Wei!是许微!
常顺知道许微吗?他为什么只字不提?许微的溺亡,和她失去的记忆、和这栋冰冷的房子、和那扇锁着的门,究竟有什么关联?
下午苏沁到来时,蔡优也的心境已截然不同。她看着苏沁柔和的脸庞,闻着她身上那与这栋房子同源的冷冽香气,心中警铃大作。
“苏医生,”她打断苏沁关于“创伤后成长”的温柔引导,声音尽量平稳,“我好像……想起一个朋友,叫许微。您知道我出事前,和她……有来往吗?”
苏沁搅拌咖啡的手几不可察地顿了一下。她抬起眼,笑容依旧无懈可击,眼神却像被一层薄冰覆盖:“优也,记忆的恢复需要时间,尤其是关于……那些可能带来痛苦的部分。我们不必急于触碰它们。”她轻轻放下银勺,发出一声清脆的微响,“重要的是你现在的感觉,是稳定。”
她再次温柔地、坚定地将“许微”推回了“可能带来痛苦”的模糊地带。
会谈结束,苏沁照例留下安神的线香。蔡优也看着她纤细的背影消失在门口,感觉自己正被一张由“关怀”和“专业”编织的细密罗网,温柔地笼罩,缓缓拖入深渊。
她低头看着手中那盒精致的线香,冰冷的纸盒仿佛带着苏沁指尖的余温,也带着常顺书房里那无处不在的、试图抚平一切的气息。
他们共用同一种香。
这个认知像一条冰冷的蛇,倏然滑过她的脊背。
窗外,不知何时已阴云密布,湖面变成一片沉郁的铅灰色。风起来了,摇晃着庭院里修剪整齐的树木,发出呜呜的悲鸣,像是谁在看不见的地方低低啜泣。
那锁着的房门,在走廊尽头的阴影里,静默地矗立着,仿佛一个永恒的、散发着寒气的问号。
蔡优也攥紧了手心,指甲深深嵌入掌肉。
她不能再等待被给予了。
她必须自己去撬开那沉默的过去,哪怕那背后是鲜血淋漓的真相,或是……更不堪面对的、属于她自己的阴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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