雎安很确定,她当时退缩,并不是因为害怕,而是不想伤害一个鲜活的生命。
由此,叶扶英触到她发凉的双手时,绳索已然落地。吴珺的车只是颠了一下,就安全地通过了这条小路。
什么都没发生。
可雎安觉得她完了。
叶扶英,她的班主任,也是她想见的第二个人。
与她而言,叶扶英是美好的代言词。雎安绝不想让她看到她如此丑陋的一面,可偏偏就是她,目睹了她企图作恶的过程。
看来,人真的不能作恶。
雎安被带回学校办公室。
一路上,叶扶英紧紧牵着雎安的左手,没有责问,也没有训斥。
雎安却因此更为惭愧,难受、紧张。
她低着头,全然放心地跟在叶扶英身后,随着叶扶英的脚步走走停停。当她的注意力转移到两人紧握的手掌心时,才感知到掌心处传来的温度和潮湿的触感,也终于意识到,叶扶英之所以牵她牵得那般紧,不是因为怕她跑了,而是因为她因紧张而汗湿的手会打滑。
转念间,雎安想起自己为了防止逃跑时打滑,曾用手清理过路边青苔,而且因为没有机会洗手,她的指甲缝里还有绿色的污渍。下意识的,她抗拒用自己的脏手去触碰叶扶英,所以急切地想将手收回。
叶扶英反应极快,将紧握着她的手收得更紧。
雎安疑惑地抬头,正好对上叶扶英低头看她的眼睛。
“别怕。”叶扶英扬起嘴角,朝她展露笑颜,“老师不会为难你的。”
雎安突然很想哭。
“你先在办公室坐一会儿,等我把事情处理好,我再带你去个地方。”
语气很温柔,雎安的眉头却倏地皱起,一把抓住叶扶英的手臂,“老师,不要告诉我爸妈,好不好?”
雎安以为,叶扶英会询问原因,或是直接拒绝。
可她非但没有,反倒摸了摸雎安的头,像安抚一个婴儿般柔声细语,“好,乖乖坐在这等老师哦。”
她走了,却没走远。
雎安看着她忙前忙后,又是打电话给受伤学生的家长,又是安排运动会后的物品安置,一个小时过去,她都没忙完。
所以,她为什么会出现在暗巷?
她不该出现在那。
“对,我叫叶扶英,是雎安的班主任。你是雎安的妈妈吗?”
雎安猛地抬头,对上叶扶英的笑眼。
“今天是运动会的最后一天,班级事务有点多,我想请雎安留下来帮忙,可以吗?”
帮忙?可她什么都没做啊。
“对对,因为时间有些晚,我会带她吃点饺子再回去。您放心,晚上八点前,她肯定能到家。”
现在不过六点,为什么要把她留下来?
雎安感到云里雾里,一脸疑惑地看着叶扶英。
此时,原先来来往往的学生和老师都已离开,只剩雎安和叶扶英四目相对。
橙黄色的暖阳打在窗台上,由白炽灯照亮的办公室多了些暖意。
叶扶英挂断电话后,走到雎安面前,半蹲下来。
“老师,我可以解释,我不是......”
雎安话还没说完,就被叶扶英拥入怀中。
她的动作很轻,身上有着淡雅的花香气。雎安感觉自己像是陷进了一片被阳光照耀着的花田里,除去周身感知到的温暖,最重要的是,她因此感到安心。
她知道,这是叶扶英在安慰她。
“其实......老师昨天在单车房附近,无意间听到了你和吴珺的对话。”
“雎安,对不起。”
感受到自己肩侧的衣衫被温热的液体打湿,叶扶英轻轻拍打雎安的后背,接着说道:“当时,我很惊讶,完全想不到吴珺会有如此恶劣的行为。同时我也很无措,我没处理过这类事件,不知道该如何介入这件事,该怎样教育吴珺才能正确引导她,同时又不会伤害到你。这是我当老师的第二年,我知道我经验不足、能力有限,但我真的担心你,也是真的想帮你。”
夕阳西斜,调皮的暖阳顺着窗台轻潜入室,悄悄地顺着叶扶英的后背往上爬,停留在雎安的面上歇息。
叶扶英毫无察觉,她松开雎安,逆着光观察雎安的表情,“刚刚,老师之所以跟着你,是因为察觉到了你的异样,怕你一时头脑不清,会做错事。”
即便逆着光,叶扶英依然能用她澄澈如镜的双眸,传递出她内心的真诚,“可你没有。我观察了你的一举一动,由此更加确定,即便我没有出现,你也会松开绳索。雎安,你是善良的孩子,老师能不能请你把你内心的想法和困惑,全都说出来呢?”
语毕,雎安哭得上气不接下气。
她当然知道叶扶英有多温柔,但毕竟隔着十一年的光阴,这份温柔早已被模糊的记忆尘封,变得有些陌生。此刻,被时光唤醒的记忆席卷而来,再一次赋予了雎安莫大的勇气和力量。
雎安哽咽着,把藏在心底多年的伤痛,全都说了出来。
作为一名优秀的聆听者,叶扶英没有插话,更没有发表看法,只是在故事的最后,递给雎安一包手帕纸,提醒她拭去眼泪后就该往前走了。
教师宿舍只有三栋楼,一共48户,位于学校内的单车房后侧,由一条逼仄的小巷作为入口。而这小巷,距离雎安和吴珺的谈话地点不过五步路,这就难怪那天叶扶英会听到她们的对话。
雎安乖乖跟着叶扶英往里走,好奇地四处打量。
她因为害怕脚下这条幽暗的巷子,以往在校三年,从没来这“探险”过,只听闻这是给老师临时落脚的地方,房子是典型的老、破、小,但凡经济条件好点的老师都不愿意住在这。
今日一见,她觉得传闻还是保守了。
三栋楼房的外观都是常见的灰白色墙体,只是因为有太多的裂痕,还有墙体成块剥落,大片露出底下的红色砖块。起先,雎安远远看去,还以为这是红白相间的砖房。
等再近些,她便看清头顶处缠绕的电线,布满墙体的是灰黑色的污渍,砖缝间满是油绿色的青苔。而最让雎安难受的,是楼房前的垃圾桶底部会流出黑色的污水,污水会顺着地板裂缝流到楼道口,最终堆积在那,发出刺鼻的腐臭味。
雎安住的也是老旧小区,但都不至于到这种程度。
难怪这所学校的师资会越来越差,名声也越来越不好,看来一切都有迹可循。
“是不是有些受不了?”叶扶英问道。
雎安憋着气,但还是立马摇头。
叶扶英却很坦然,“抱歉,因为我本来和一个学生约好了,让他在我宿舍里先写作业,等我男朋友过来了,再一起吃饺子。结果我男朋友临时有事,那名学生又是个男孩,我不太方便和他独处,所以想请你也一起来。”
雎安摆手,“没事没事,我很高兴。”
要是换成另一个人,哪怕是她的亲戚,雎安也会因为防备心而借口离开。但因为邀请的人是叶扶英,她才敢大胆地跟着她上楼,满怀期待地爬到最顶层,也就是八楼才停下脚步。
“我刚刚和你说的事,要记住哦~”
开门前,叶扶英特意转身提醒。雎安先是一愣,反应过来后连忙应好。
随后,银白色的不锈钢防盗门被开启,虽然有红色对联点缀,雎安仍觉得楼道的环境和门外的装饰是泛着冷色和暗色的,缺乏一种独属于家的温馨感。
但随着大门越敞越开,展现出更多的室内场景,雎安被眼前场景所震撼。
原木风的家具看着极其温馨,搭配绿白相间的装饰品和角落里摆放的绿植让整个屋子焕发出春的生机,干净整洁却并不死板,和门外完全是两个世界。
雎安注意到,餐桌的花瓶上一束粉色的绣球花,是这个房间里最亮眼的色彩。而餐桌上,坐着一个少年,他的手垫在一沓试卷上,眼睛盯着门口的方向,在和雎安四目相对的瞬间,迅速低头,不自然地摸了摸鼻子。
“叶老师好。”少年站起身,乖巧地和叶扶英打招呼,模样很是拘谨。
很明显,他就是叶扶英口中的黄宇恒同学。
自卑,敏感,怯懦。
他父亲是来南下打工的工人,因为在华州没有固定的住所,他一直随父亲住在工厂的宿舍里。加上经济条件不好,叶扶英说她每次看到他,他都是在吃馒头。直到有一次,她没忍住将他叫到办公室询问,才得知他们家一周就吃两次猪肉云吞,其他时候基本都在吃咸菜配馒头。
雎安听到的时候,全然忘记了自己的悲伤,讶异于班里竟然有这么困难的同学。
而今,她坐在黄宇恒对面,以电磁炉冒出的水蒸气为掩护,偷偷打量他,才发现他的校服透得过分,衣领上也都是毛球。想来是从初一开始就只有两套校服换着穿,从未买过新的,男生夏天又爱出汗,衣服上很容易起霉点,漂白得多了,就会变得很透。
雎安见他的上衣和透视装似的,实在猜不到他究竟漂白了多少次。
此时,放在餐桌上的电磁炉发出“噗噜噗噜”的声响,是水烧开了。
叶扶英将切好的圣女果丢进锅里后,又去冰箱将饺子取出来,用水将饺子皮上的面粉冲掉,随后一股脑全都倒了进去。
“太多了,老师!”雎安和黄宇航异口同声地惊呼出声。
叶扶英勾唇一笑,似乎很满意他们的反应,表情带着点得意,自顾自地拿筷子搅动起饺子来,“不要和老师客气,能吃就吃,吃不完就打包回家。”
在饺子熟透之前,叶扶英开始分发碗筷,雎安因为一时手滑,筷子跌落在地。她立刻弯腰,想将筷子捡起来,却被桌下的一对旧鞋吸引了视线。
那是对黑白配色的经典帆布鞋,鞋边的胶皮磨损得很严重,鞋面的色彩也不再鲜艳,就好似蒙上了一层灰。鞋带和他的衣领一样,起了许多毛球。至于鞋底,在雎安的印象里,这个牌子的帆布鞋质量过硬,几乎不会出现小裂口,可他的鞋底却出现了。
不知道是不是察觉到雎安失礼的打量,明明没有低头的黄宇恒,突然做出将双脚向后挪的动作。
雎安回过神来,不好意思地迅速起身,将掉落的筷子递给叶扶英。叶扶英接过后,重新去厨房拿了双新的给她。
不得不说,人的注意力真的很神奇。
他们明明同班了一年多,但雎安从未注意到这些细节。今天却因为叶扶英的几句话,对这个人的背景有了些了解,一切细节好似都被放大了,她的注意力不自觉地被引导,激发了她的探索欲和好奇心。
偏偏她也是个自卑敏感的人,知道被人打量的感觉并不好受,会让人胡思乱想,严重时,甚至会开始自我检讨、自我抨击。所以,她又在极力克制着自己的视线。
非常矛盾。
“我去接个电话。”叶扶英拿起桌上的手机,朝阳台走去。
餐桌上只剩雎安和黄宇恒两个人。
雎安无所事事,打开锅盖观察饺子,发现他们正争先恐后地浮起来,你挤我,我挤你,还没有到出锅的时候。她只得盖回锅盖,转而看向被挪到电视柜上的绣球花,最后实在不知道该看哪,便将视线定格在叶扶英含笑的侧颜上。
房子不大,隔音也不好,雎安其实能很清晰地听清叶扶英的电话内容。
是她失约的男朋友打来电话,应该是有什么变动,会在一个小时后接她去他家过中秋。
闻言,叶扶英的眼睛弯成了月牙状。
显然,她很开心,雎安也情不自禁地跟着笑了一下。
“好,阿挚也一起来吗?”
电话那头在回应。
“我没那么多东西,不用麻烦阿挚了。或者,他吃晚饭了没?我这还有很多饺子。”
阿挚?这个叫法熟悉得让雎安心颤。
“刚锻炼完不能喝冰水。”
电话那头不知说了什么,叶扶英收起笑容,语气认真地回道:“邓庆生,你怎么还在笑啊?你可是人小舅舅,得为他的健康着想,赶紧让宋挚别喝了。”
飞云掣电间,雎安感觉后脑勺被什么电了一下,一阵酥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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