画展开幕当晚，江隐站在美术馆入口处，少有的犹豫了。
透过玻璃门，他能看到里面灯火辉煌。男士们穿着笔挺的西装，女士们身着优雅的礼服，他们轻声交谈。
这是一个他完全陌生的世界。
江隐低头看了眼自己最简单的白衬衫和黑色长裤，突然觉得与这里格格不入。他几乎要转身离开，但想到林炽阳期待的眼神，还是推开了那扇沉重的玻璃门。
一进门，冷气扑面而来，江隐搓搓手臂，感叹空调开得真足。他沿着展厅边缘慢慢走着，避开人群，目光在墙上搜寻林炽阳的作品。
终于，他在一个相对安静的角落找到了林炽阳的画。一共五幅，整齐地排列在深灰色墙面上。
出乎意料的是，这些画与江隐之前看到的风格截然不同。面前的五幅画，它们精致、工整，色彩搭配和谐但保守，完全符合商业审美，却缺乏林炽阳个人作品中的那种不加掩饰的情感力量。
“很漂亮，不是吗？”一个女性的声音在身后响起。
江隐转身，看到一位衣着考究的中年女性。她有着与林炽阳相似的棕色卷发和明亮眼睛，但眼神更加锐利，笑容更加计算精准。
“是的。”江隐简短地回答。
“我是林炽阳的母亲，也是这次画展的策展人。”她伸出手，指甲修剪得完美无瑕，“你是炽阳的同学？”
江隐与她握手，感觉到她手指的力量和干燥：“江隐，美术系。”
林女士的眼睛微微亮起：“啊，你就是那个炽阳提到的画得很好的同学。很高兴他终于交了有共同语言的朋友。”
她的语气礼貌周到，但江隐能感觉到一种审视的目光，仿佛在评估他的价值。
“妈，你找到江隐了？”林炽阳的声音传来。他穿着一身合体的深蓝色西装，头发精心打理过，脸上挂着那种江隐已经能辨认出的社交场合专用笑容。
“正夸你的画呢。”林女士拍拍儿子的手臂，动作亲昵却公式化，“王总很喜欢那幅《春日花园》，可能会买下来装饰公司大堂。”
林炽阳的笑容更加明亮了：“太好了！我就说暖色调更适合商业空间。”
江隐注意到林炽阳的手指无意识地蜷缩又松开，这个小动作与他轻松的语气形成反差。
“带你的朋友转转吧，我去招呼一下李馆长。”林女士朝江隐点点头，优雅地转身离开。
她一走，林炽阳的肩膀几不可见地放松了一点：“你来了。我还担心你找不到地方。”
“你的画……”江隐看向墙面，“很不一样。”
林炽阳的笑容变得有些勉强：“展览画嘛，总得符合某些期待。”他压低声音，“说实话，这些都不是我真正想画的。”
“那你想画什么？”
林炽阳张了张嘴，似乎想说什么，但这时一位白发苍苍的老先生走了过来：“炽阳！你这孩子真是才华横溢啊！”
林炽阳立刻换上灿烂的笑容：“陈伯伯过奖了！您能来是我的荣幸……”
江隐看着林炽阳与来人娴熟地寒暄，用语得体，姿态大方，完全是一个在社交场合游刃有余的年轻人。
但江隐注意到，每当对话间隙，林炽阳的目光总会不自觉地飘向展厅另一侧的一幅小画。
那是一幅风格截然不同的作品，色彩大胆奔放，被安排在不太起眼的位置。
趁林炽阳与人交谈的间隙，江隐悄悄走到那幅画前。画面描绘的是一场风暴中的海洋，波涛汹涌，天空被闪电撕裂。
在画面的右下角，几乎难以察觉的地方，有一个小小的身影站在礁石上，双臂张开，仿佛在迎接风暴。
画的标题很简单：《自由》。
“那幅不适合主展区，但我觉得完全撤下又太可惜。”林女士的声音突然在身后响起，江隐吓了一跳。
她走到画前，微微皱眉：“太过情绪化，不够商业。我告诉炽阳，艺术需要克制，特别是要想以此为职业的话。”
江隐看着画中那个迎接风暴的小人，突然明白了什么。
“我觉得很好。”他轻声说，“很真实。”
林女士惊讶地看了他一眼，然后露出一个宽容的微笑：“你们年轻人总是喜欢强烈的表达。但艺术终究是要面对市场的。”
她优雅地转身离去，留下江隐独自面对那幅画。
开幕式进行到一半，主办方安排林炽阳发言。他站在小型讲台前，流畅地感谢了父母、老师和组织者，讲述了自己对艺术的热爱与追求，每一个停顿和微笑都恰到好处。观众们欣赏地看着这个才华横溢又谦逊有礼的年轻人。
江隐站在人群最后，看着台上那个被聚光灯笼罩的林炽阳。他的话语完美无缺，姿态无可挑剔，但江隐却感觉到一种莫名的心痛。
他看到了那个在湖边写下“囚笼”的林炽阳，此刻正站在一个无形的笼子里，表演着众人期待的角色。
发言结束后，人群散开继续交流。林炽阳被几位收藏家围住，谈笑风生。
江隐决定到露台透透气。
夜风微凉，露台上空无一人。城市夜景在远处铺开，霓虹灯光模糊成一片斑斓的色彩。江凭栏而立，深吸一口气，终于觉得能够自由呼吸。
“躲在这里？”熟悉的声音从身后传来。
江隐转身，看到林炽阳松开了领带，西装外套随意搭在手臂上。在露台昏暗的光线下，他脸上的笑容终于消失了，露出疲惫的真实面容。
“里面有点闷。”江隐说。
林炽阳走到他身边，倚在栏杆上：“是啊，总是很闷。”他沉默了一会儿，轻声说，“对不起。”
“为什么道歉？”
“让你来看这种表演。”林炽阳的声音里有一丝苦涩，“我知道这不真实。这些画，这些话，这个完美的艺术家形象全都是设计好的。”
江隐看着远处闪烁的灯光：“但你还是很出色，很多人连表演都做不好。”
林炽阳苦笑一声：“有时候我希望自己可以做得差一点，这样也许他们就不会对我有那么多期待了。”
这句话在夜风中轻轻飘散，却重重落在江隐心上。
“那幅《自由》，”江隐突然说，“是你什么时候画的？”
林炽阳惊讶地看他一眼，然后嘴角浮现出真实的微笑：“去年夏天，偷偷画的。我妈看到后很不满意，说我浪费时间去画不可能卖出去的东西。”
“我喜欢那幅。”江隐说，“比展出的其他作品都喜欢。”
林炽阳转头看他，眼睛在夜色中异常明亮：“真的？”
江隐点头：“因为那才是你。”
一阵沉默降临，两人并肩看着远方。城市的声音隐约传来，像是另一个世界的回声。
“知道我为什么邀请你来吗？”林炽阳最终轻声问。
江隐摇头。
“因为只有在你面前，我不需要表演。”林炽阳的声音几乎耳语，“你看我的眼神就好像你能看穿所有伪装，但仍然愿意看着我。”
江隐的心跳突然加速。他转头发现在月光下，林炽阳的脸离他很近，那双总是含着笑意的眼睛此刻盛满了罕见的脆弱与真诚。
“江隐，我……”林炽阳欲言又止，仿佛在斟酌词句。
就在这时，露台的门被推开，林女士的声音传来：“炽阳，原来你在这里！李馆长要走了，快来道别！”
林炽阳眼中的真实瞬间消失，重新戴上那副阳光面具：“马上来，妈妈！”
他转向江隐，短暂地碰了碰他的手，“等我一下，好吗？别先走。”
江隐点头，看着林炽阳重新走进那个灯火通明的世界。他低头看着自己的手，刚才被触碰的地方还残留着温度。
回到展厅，江隐看到林炽阳正与一位威严的老者交谈，姿态恭敬得体。完全看不出几分钟前在露台上的那个真实的人。
开幕式接近尾声，宾客陆续离开。林女士正在与几位重要客人做最后寒暄，林炽阳站在她身旁，微笑着点头附和。
江隐决定不再等待。他悄悄向出口走去，但在经过那幅《自由》时停下了脚步。在画的右下角，几乎看不见的地方，他发现了一行极小的字迹：
「致C，愿有一天我们能真正自由。」
江隐的心猛地一跳。
C？是他多心吗？
就在这时，他感觉到有人靠近。林炽阳站在他身后，已经脱掉了西装外套，领带完全松开，白衬衫最上面的扣子也解开了。
“还是被你了发现。”林炽阳轻声说，语气中没有尴尬，反而有一种如释重负。
“C是……”江隐犹豫着问。
“一个猜想。”林炽阳看着画，声音很低，“一个希望。”
两人站在画前，展厅的灯光已经暗了一半，工作人员开始整理场地。在明明灭灭的光线中，那幅风暴中的海洋仿佛活了过来，波涛汹涌，电闪雷鸣。
“我该回去了。”江隐最终说。
林炽阳点头：“我送你。”
“不用，你还有……”
“我送你。”林炽阳的语气坚决，不容拒绝。
夜风中，两人并肩走在回宿舍的路上，沉默却舒适。到达美术系宿舍楼下时，林炽阳从西装口袋里掏出一样东西，是一支精致的绘画铅笔，笔杆上有着细腻的纹路。
“给你，”他说，语气有些不好意思，“今晚谢谢你。谢谢你能来。”
江隐接过笔，指尖再次擦过林炽阳的手掌。这次两人都没有立即收回手。
“那幅《自由》，”江隐轻声问，“有一天你能画给自己吗？”
林炽阳的眼睛在路灯下闪烁着复杂的光芒：“也许，如果有足够的勇气。”
他后退一步，笑容中带着江隐从未见过的希望与脆弱：“晚安，江隐。”
“晚安。”
江隐站在原地，看着林炽阳的身影消失在夜色中。他低头看着手中的铅笔，发现笔杆上刻着一行小字：
「在所有的色彩中，我看见了你的沉默，并找到了共鸣」
那一刻，江隐明白了一些事情：他为什么总是被林炽阳吸引，为什么愿意一次次走出自己的舒适区，为什么在看到那幅《自由》时会心跳加速。
回到宿舍，江隐没有开灯，而是径直走到画架前。
月光从窗户洒进来，足够他看清画布。
他拿起画笔，开始作画。不再是精细写实的风格，而是大胆奔放的笔触，浓烈的情感。他画的是两个身影，站在风暴中的礁石上，双臂张开，迎接闪电与波涛。
在画的右下角，他轻轻写下一个字母：「Y」
这一刻，江隐不再只是一个观察者。
他成为了故事的一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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