连日的阴雨初歇,天空终于露出澄净的蓝。
崔芷站在廊下,多日盘踞在心头的沉郁,仿佛也随乌云一并消散。
王晏的招揽,既是转机更含危机,其中的凶险,恐怕远超她所能预料。
正思忖间,许久未见的管事李月兰亲自来到藏书楼,她依旧面容严肃,语气却比先前温和许多:
“阿穗,你的运道来了,往后便调往汀兰院当差,须得好生伺候二娘子。”
崔芷闻言微怔,上回二娘子亲点,杨夫人未应允,如今怎么又改了主意?
李月兰看出她的疑惑,她与这北奴虽无情分,却也愿结个善缘,遂略透内情:
“二娘子上回所献兰花,夫人极为满意,主君素来疼爱二娘子,故才将你拨去,你谨慎当差,莫辜负二娘子看重。”
崔芷这才恍然,二娘子早前便对她流露兴趣,香料一事未成,而今她以兰花开路,既全了主母颜面,又将人情做得不着痕迹,加之主君偏爱,才促成此次调动。
朱四停下掸灰的手,看向崔芷,浑浊的眼底掠过一丝了然,他声音低哑,淡淡道:“去了那儿,记得眼明手快,少说多看。”算是临别赠言。
崔芷朝朱四行了一礼,以感激他一直以来的关照。
相比入府时的惶然,两个月过去,面对再次调动,她心底竟生出几分跃跃欲试。
藏书楼古籍虽多,能窥视的真相有限,而二娘子身边,才是真正的风暴中心,何况她已牵扯张家,此去正可顺势而为。
至于王晏,她只能暂将此人搁置一旁,眼下她有更紧要的路走。
回到住处,楚桂娘与孙五娘早已得到了消息。
“好你个阿穗!不声不响地攀上高枝儿了!”楚桂娘嘴上打趣,手上却利落地帮她收拾那点可怜家当,眼里透着真切的笑意,
“听说二娘子院里规矩严,你可得机灵点,别让人抓了错处。”
孙五娘悄悄塞来一个小荷包,里头装着两块新得的饴糖,细声道:“阿穗姐,那边吃食虽精细,这个你带着……要是想我们了,你就含一块。”
崔芷心头一暖,用力握了握她们的手,笑道:“什么高枝儿,不过是换个地方当差罢了。你们放心,我省得的,往后得了空,定回来看你们。”
再次踏入汀兰院,氛围悄然变化。
这儿没有藏书楼的陈旧静谧,也无仆役后院的嘈杂逼仄。庭院开阔,奇石错落,廊下婢女衣着洁净、步伐轻盈,几道目光掠过她这陌生面孔,或好奇,或淡然,却无一人交头接耳。
碧荷含笑迎出:“阿穗,你可算来了,娘子正等着呢。”
她引崔芷穿过回廊,快走到正房门时,忽地压低声音说道:“今日娘子心情不佳,你机灵些。”
屋内,王清仪端坐窗前,阳光透过窗格,投在她面含薄怒的俏脸上。苏合香比往常更浓,甜润中透着一丝紧绷,案边散落几块碎瓷片。
“奴婢阿穗,拜见二娘子。”崔芷垂首行礼,姿态恭顺。
王清仪循声抬眼,视线在她身上停留许久,才缓缓开口:“走近些。”
崔芷依言上前几步,眼帘依旧低垂,目光落在那几块碎瓷片。
“知道我为何非要你吗?”王清仪虽坐着仰视,气势却丝毫未减。
“蒙娘子青眼,奴婢愚钝,还请娘子示下。”
“愚钝?”王清仪哼笑一声,径直站起,慢条斯理抚平裙褶:“阿穗,这儿没有外人,不必同我演那套忠仆戏码。我要你,是因为你够聪明,也够胆大,有识香的本事,也敢在六兄跟前据理力争,而且你本事远不止于此……对吗?”
崔芷的心砰砰乱跳,看来碧荷已将她在王晏院中所言,一字不落地回禀了二娘子。
王清仪徐步走近,一双美目泠然盯住崔芷:“过往如何,我可以不计较。但既入我院中,须得谨记,我能让你脱离粗役,亦能让你堕入比粗役还不堪的境地!”
“——你可明白?”王清仪倏然驻足,等她表态。
崔芷脊背绷得发紧,这位二娘子比王晏更难应付,这恩威并施的话术下,藏着要将她彻底捏在掌心的企图。
此刻若答得太过顺从,反而惹她生疑,可若流露半分倔强,只怕立刻要吃到苦头。
“娘子之言,奴铭记在心。”崔芷深深一拜,额头轻触冰凉地面,“从今往后,前尘旧事,皆如昨日死。”
王清仪略一颔首,对她的表态不置可否,忠心可以慢慢查验,但立威的目的已然达到。
“起身罢。”
崔芷依言起身站直,静候下文。
王清仪转身走向矮塌坐下,接过碧荷递来的茶羹,语气平缓地问道:“你见识不凡,又是颍川人,可知道秘书丞崔颂?”
崔芷呼吸一滞,心脏狂跳不止,二娘子为何问起父亲?是觉察了什么,还是随口一提?她面上不动声色,只将头埋得更低些。
“这样子的贵人,奴是商户女,怎知……”崔芷闷声回道。
王清仪轻笑一声,目光灼灼:“阿穗,你真的是商户女么?”
话及至此,其中意味不言而喻。崔芷沉默片刻,抬眼小心道:“奴见识有限,只知崔公是清流名士,家风严谨。”
“这些众人皆知,我问的是你可知晓崔公之女——崔娘子?”王清仪轻抚茶盏,语气依旧平稳。
崔芷内心大骇,强自稳住声音,低应道:“奴……并不知晓。”
王清仪轻叹一声,心想阿穗毕竟身份不高,虽有见识,却难涉高门内情,眉间不觉掠过一丝烦闷。
碧荷见状,柔声劝道:“娘子宽心,总还有别的门路可寻。”
王清仪只摇了摇头,不再言语。
崔芷几次相处下来,也渐渐摸清王清仪脾性,虽有些傲气,却也不无故迁怒于人,见她并非疑心自己身份,便轻声探问:
“娘子这般关切崔家,可是往日旧交?”
碧荷瞧了王清仪一眼,见她神色如常,又念及阿穗往后也是自己人,便给她解释:“娘子并非在意崔家,而是忧心自己的婚事。”
见她面露不解,碧荷续道:“娘子将许配给徐州刺史长子张甫,此人曾与崔家娘子有过婚姻,后来洛阳城破,崔娘子下落不明,娘子原想从崔家这边,细探张甫品行为人。”
王清仪将茶羹往案上重重一撂,青瓷相击,只听脆响一声,她眸中厉色一闪,声音压着怒气:
“探与不探,又有什么分别?终究要嫁给一个粗鄙武夫!”
她霍然起身,身形微晃:“我自幼习诗书、通音律,难道是为了与那等酗酒纵马之人相对终生!?”
碧荷吓得不敢作声,崔芷也垂首屏息。
室内霎时一静,只剩王清仪急促的呼吸声。她忽地冷笑道:“我若嫁过去,怕也要像那个崔娘子,被这武夫克死。”
碧荷听得心惊,忙低声劝道:“娘子慎言!什么死不死的,你福泽深厚,怎会被克,再说崔娘子只是下落不明……”
“下落不明?”王清仪眼神锐利,“北地战火连天,一个女子下落与死了无异,更蹊跷的是……”
她眯起眼,压低声音:“张甫与其父南渡前,早将家眷尽数南迁,为何独独这位崔娘子不在其中?城破之后生死成迷……张家举族南渡,竟护不住一个女子?”
她顿了顿,一字一句道:“或许,崔娘子并非被克死,而是被害,或被抛弃城中等死!”
碧荷腿一软,身子差点倒下去,崔芷忙伸手扶住。她面上沉静,内心却已掀起惊涛骇浪!
王清仪竟能从几句流言,几个细节中,拼凑出张甫的真实面目,甚至直指张家害她致死的真相。
这番话在碧荷听来,或许只是娘子因不满婚事,口不择言的中伤,可唯有崔芷知道,王清仪字字句句,分毫不差!
“娘子即将出阁,还请慎言。”崔芷上前劝道,她心中虽认同,但身为婢女须守本分,不教人生疑。
碧荷连忙附和。
王清仪扫了二人一眼,自知方才那番话确实骇人,又无凭无据,若传出去,只怕要落得个诽谤朝臣的罪名。
可她生性高傲,从不肯低头示弱,只冷哼道:“我可不是好拿捏的,张甫识相敬我便罢,若敢怠慢——”她眉毛一挑:“我自有法子让他难堪!”
“娘子消消气。”碧荷连忙接话,像安抚院里那只炸毛的狸奴般温声细语,“有奴婢们在,何须你亲自出头。”
碧荷这一招果然奏效,方才还疾言厉色的二娘子,脸色顿时阴转晴,转身懒懒躺回矮塌,朝两人挥了挥手。
碧荷会意,领着崔芷退出房间。二人行至耳房,碧荷指着靠窗一处床榻:“这是你的位置,原是许了人家的姐姐所居,如今正好空出来。”
崔芷放眼打量,房间虽小但整洁干净,远比之前的通铺强上许多,更难得是,此处只她一人居住,清净隐秘。
碧荷简单交代院中规矩与当差时辰,临走前驻足,神色复杂地望了崔芷一眼。
“阿穗,娘子性子是傲了些,可心不坏。我伴她长大,她如今……也是身不由己。”她轻叹一声:
“你是个明白人,既然来了,就好好帮衬娘子。在这深宅里,只有娘子安稳,我们做奴婢的,才会有好日子过。”
崔芷点头应是,她明白碧荷言外之意,这高墙之内向来是,一荣俱荣,一损俱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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