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王府,流觞阁碧绿竹林。
竹风飒飒,卷起地面残落竹叶,漫天飞舞。
一道白金色修长身影在密林中持剑穿梭,忽而腾空,忽而落地,衣袍猎猎风响,翻飞成花。
剑光刺目,风势凛冽,划过一根根粗壮的竹节,隔空落下痕痕剑迹。
突然,窸窸窣窣的衣裙逶曳竹叶声传入耳间。
萧怀凛眉心微凝,一道狠厉的白光瞬间劈落一支细长的竹节,径直穿过层层叠叠的竹林,直直抵上来人的喉咙,几乎一剑封喉。
“哥哥——”
来人呼吸一滞,脚底仿佛生出根节无法动弹,只来得及轻唤一声。
竹节几乎封喉的瞬息之间,熟悉的女声随之而起。
萧怀凛神色微动,眼帘半掀,立即收剑飞身过去。
白金色的弥弥残影仍在竹林中穿梭,一双祥云金绣长靴却已经稳稳当当地落在女子面前。
骨节分明的指节上血管清晰,如立华山般牢牢握住那支将要封喉的竹节。
扑面而来的风吹动萧怀玉垂落的青丝,摇曳其中,颇有几分天山神女的仙姿佚貌。
萧怀凛沉沉的眉眼略微舒展,神情淡漠,“这里不是你该来的地方。”
话音一落,竹节从最中央破开,继而向四周蔓延,若花朵盛开一般碎裂一地。
萧怀玉眉眼微颤,手心渐渐冒出冷汗,方才若不是她及时出声,恐怕此刻粉身碎骨的不是竹节而是她了。
心有余悸,她声音细若蚊蝇,“哥哥,我……”
“说吧,寻我何事?”男子稍稍后退一步,眸色平静。
萧怀玉从袖中取出一样东西,“劳烦哥哥帮我将这件东西物归原主,此物贵重,怀玉不敢假手他人。”
萧怀凛微垂眼眸,眉心一蹙,“长孙殿下的玉佩为何会在你的手里?”
女子白润的手掌心里,赫然躺着一枚温润光泽的黄白玉佩。
和田的黄白玉,价值不菲。
更何况还是掌心大小的和田玉,边缘柔和,中间雕刻着祥云环绕的麒麟瑞兽。
正是当今皇长孙殿下元冽所有,十余年间一直贴身佩戴。
如今却?
萧怀凛眸中渐起探究之色,深沉的眼神落在女子玉面上,一寸寸顺着容颜逡巡。
花面香腮,肤若凝脂,眉似倚春山,眼胜凝秋水,一颦一蹙间仿佛芙蓉泣露、香兰含笑。
比之九天**,赛过洛神湘娥。
他的这位妹妹绥阳郡主容貌绝然,身姿窈窕,温婉端庄,气质出尘。
自及笄之礼一过,京中求娶之人便数不胜数,萧王府门庭若市,往来不绝。
前不久才刚与颍国公府小公子明容交换八字。
如今又入了皇长孙殿下元冽的眼。
萧怀玉抿唇,心中微紧,眼底却露出惊讶之色,将昨日之事娓娓道来,“昨日我去华光街取衣裳,返回途中在一洛水竹亭中偶然拾得此玉佩,待我转身查看时人已了无踪迹,这枚玉佩一看便是贵重之物,妹妹不知如何寻到失主,只能请哥哥帮忙了。”
“所以,你当真不知道这是长孙殿下的玉佩?”萧怀凛盯着她眸色幽深,仍在试探。
“不知。”女子抬起眼眸直直落入他的眼中,神色坦然,“玉佩乃贴身之物,我若冒然领去便是做实了与外男私相授受的行径,不仅于我清名有损,王府的颜面也会随之蒙灰,我怎敢……”
“况且我刚与颍国公府……”
萧怀凛负手径直掠过,淡淡的清冽松香飘忽鼻尖,“随我过来。”
错身擦肩的一瞬间,萧怀玉颤颤的眉眼恢复平静,眸色平淡地跟在他身后,默默无言。
方才她所言确实真假掺半,虚虚实实。
萧怀玉眼帘半垂,思绪骤然回到昨日洛水竹亭的不期相遇。
在华色映红半边天的晚霞里,清波潺潺的洛水竹亭中,一弯一绕的木桥流水处赫然出现一道身影。
萧怀玉从霓裳羽衣阁取完衣裳珠钗,思绪游离正想着心事,却在回环曲折的木桥上,猝不及防与一褚色金纹刺绣衣袍的男子相撞。
说来不免俗气,伴随着环佩叮当声的响起,那男子在她将要跌入洛水的一瞬间勾住她的腰身,英雄救美。
四目相对的一刹那,萧怀玉清清楚楚地看见他眼眸中一闪而过的惊艳之色。
轻声道谢后被男子逐渐幽深的眸色惊住,心中顿时警铃大作,连忙拜别。
然而,那男子却在分别之际,不由分说地取下腰间玉佩强塞到萧怀玉手中。
留下意味深长的一眼便转身离去,意有所指的话语萦绕在她耳畔,“明日洛水竹亭,不见不散。”
萧怀玉握着手中的烫手山芋,凝望着挺拔伟岸的背影渐渐离去,眸里波澜微起。
元冽,当今太子的独子,身份尊贵的皇长孙殿下。
他性情善变,喜怒无常,府中美姬娇妾更是如百花盛开,千娇百媚、姹紫嫣红。
由此可见其并非良人佳婿,亦非她心中理想情缘,这约是断断不能赴的。
“怀玉?”
一声呼唤拉回了萧怀玉飘远的思绪,抬眸的一瞬神情有些恍惚,“哥哥刚刚说什么?”
萧怀凛停在竹林深处的四角亭中,长身玉立,鹤骨松姿。
男子微偏回眸,眉目清隽若横山临水,衣袂翩然仿有仙风道骨,如昆山润玉,如雪水清泽。
萧怀玉有片刻的怔然,而后提起裙摆拾阶而上,“哥哥能否帮我将此物还给长孙殿下?”
男子眸色淡淡,接过玉佩,“你当真不愿意?”
元冽此举不言而喻,无非就是男女之间的示好之意罢了。
萧怀玉与萧怀凛皆心知肚明,一旦被身份尊贵的皇长孙看上,除非他自己放手,否则即使是萧王府的郡主也只能老老实实地嫁过去。
然而元冽早已迎娶正妃,后宅里还纳了侧妃两位,更遑论没有名分的妾室通房,那更是数不胜数。
萧怀玉若是嫁过去,凭借萧王府最高也只能得个侧妃之位,今后不仅要与其他两位侧妃勾心斗角,还要受正妃的掣肘。
显而易见,此番结果并非整个萧王府所愿所求。
思及此,萧怀凛眉心微凝。
萧怀玉小心翼翼地抬起眉眼,“对不起,哥哥。”
她知道这个要求确实有点强人所难,毕竟那人是皇长孙,天家威严不是一个异姓王府可以与之抗衡的。
可她只是一个久居王府的郡主,走投无路只能求助萧怀凛,毕竟萧王萧崇远在边外,王府唯一的掌权人便成了萧世子。
萧怀凛面容清冷,眸光淡淡轻扫面前之人的窘迫,“他可有说什么?”
萧怀玉心尖一颤,竟然觉得自己犹如曝光于光天化日下的蝈蝈蛐蛐儿,单单是他寥寥的几眼,所思所想皆无所遁形。
她如实相告,“今日洛水竹亭,不见不散。”
闻言,一向云淡风轻的萧怀凛眉心蹙然。
元冽此举太过孟浪唐突,且不论萧怀玉是绥阳郡主,即便是面对寻常人家的女郎小姐,也不应因一面之缘便赠随身玉佩,更甚至发出幽会密约。
亭内气氛倏然凝滞,竹林吹拂而来的清风也略带涩索。
萧怀玉拿不准萧怀凛的心思,心中暗自焦急,面上也难以掩饰显露了几分,“哥哥?”
不过一瞬,萧怀凛眉目恢复清然,“你先回曲水阁吧。”
话音一落,萧怀玉眸中粲光骤现,嘴角噙着温婉的笑意,“多谢哥哥,那怀玉就先回去了。”
萧怀玉提起如云堆叠的裙摆款款离去,走出竹林的那一刻蓦然回首。
眸光里俨然映出一道清俊矜贵的松柏背影,屹立于轻简竹亭中。
水平如镜的心湖好似莫名伫立了一只蜻蜓,忽然到来又忽然轻轻一点,随后振翅飞远,唯余泛起的微波涟漪慢慢荡漾开来,渐渐归于平静。
萧怀玉眸色微闪,合于腹前的双手不自觉握紧,沉吟片刻终转身离开。
午后,洛水竹亭。
天气变幻莫测,方才还风和日丽,现今雨丝淅淅沥沥。
水珠线线滴落于洛水湖面之上,一层又一层的涟漪向外晕开,此起彼伏。
元冽端然沉坐四角竹亭中,茶香四溢、雾气袅袅,一身墨色金纹刺绣的长袍顺滑垂地,堆叠于黑金靴处。
李执一身黑衣劲装守候在旁侧,双手环胸抱着长剑,眼里透出戏谑之意,“殿下,已经两个时辰了。”
元冽无甚情感地瞥他一眼,不曾言语,食指扣在青石桌边沿一下一下地敲击着。
滚烫的茶水已然冷却,元冽眸色幽深,一抬眸便掩去暗色,拂袖起身,“走吧。”
“殿下不等了?”李执眉尾轻挑,连忙撑起油纸伞,“万一你走了,那位郡主就过来了呢?这岂不是阴差……”
然而,元冽却陡然脚步一顿,李执险些撞了过去,循着他的眼神望去,略有惊讶,“阳错……”
蜿蜒木桥的尽头,伴随着风雨窣窣吹落的竹叶声响,一抹雪色撑伞身影赫然出现于朦胧雨雾中。
一步一步朝竹亭走来,腰间琼瑶微动,荡漾着如水裙摆。
元冽唇角噙笑,凌冽的眉眼染上笑意,眸色定定地盯着来人,然而下一瞬却骤然滞住。
静然立于竹亭阶下的山水秋居伞面缓缓上抬,水线连绵下渐渐显出一双平静无波的眼眸。
元冽蓦然攥紧袖下的手,食指上的墨龙银戒熠熠生辉,瞬息掩去面上的诧异,“原来是萧世子。”
朦胧雨雾中,是张清俊矜贵的男子面貌,而非温婉静姝的女子容颜。
李执惊愕之色溢于言表,张张口却不知道说些什么,行抱拳礼,“见过萧世子。”
萧怀凛嘴角勾笑,面目温和,如仙非尘,“微臣见过长孙殿下。”
“今日天公不作美,早上还烈日灼心,下午便沥雨淅淅,萧世子可要进来躲雨?”失望不过一瞬,元冽又恢复龙章华姿的皇室子弟模样,沉稳威严。
萧怀凛拾阶而上,收起油纸伞搁在一旁,“微臣贸然前来,实是有事叨扰,还请殿下勿怪。”
元冽侧身伸手,撩袍坐在石桌旁,“既有要事相商,不如就在此处吧,萧世子请坐。”
萧怀凛颔首,落座于他的对面,“多谢殿下,今日突发状况,微臣本想去东宫寻殿下,却不曾想殿下竟来了洛水竹亭,若是不小心惊扰了殿下的意趣,请殿下见谅。”
“无妨,萧世子体恤民生、心怀黎民,本殿敬佩不已,何来叨扰一说。”元冽深邃的眉眼幽不见底,“萧世子有话不妨直说,本殿若能一解烦忧,自是再好不过。”
“殿下可曾听闻苍云洲的海上盗贼一案?”
“自然。”元冽拾起一杯茶轻茗,眼帘微垂,“一月前运往苍云洲的一批货物被劫,便是这有‘金甲龙王’之称的盗贼所致,金额超过八十万两,官府出兵镇压搜查却一无所获,父君这几日为此心力交瘁,萧世子可是有何眉目?”
萧怀凛沉静道:“微臣外祖苏氏正好居于苍云洲临城九翼城,前几日突然得了个消息便快马加鞭送信,说这‘金甲龙王’的窝巢正在九翼城,微臣知道太子殿下夙兴夜寐,正为此事烦扰,殿下又敬重孝道,故前来为殿下分忧。”
元冽弯唇,“这个消息确实是意外之喜,本殿敬萧世子一杯。”
“为君分忧,乃臣分内之事,殿下过誉。”萧怀凛接过茶杯一饮而尽,指尖骤然顿住,眸色微变。
雪上青莲,这是萧怀玉最喜爱的茶饮。
元冽昨日赠送玉佩竟是有心之行而非偶遇之举,显然是有备而来。
元冽时时刻刻关注着萧怀凛的神色,自然未曾放过这转瞬之间的变化,意有所指道:“萧世子觉得这雪上青莲如何?”
“入口微涩,回味清甜,甚好。”萧怀凛恢复了一如既往的从容淡定,仿佛方才的容色微变是错觉。
元冽眉目微弯,“萧世子既喜欢,本殿这里雪上青莲甚多,待会儿东宫会遣人送些到萧王府,也算今日萧世子帮助本殿的谢礼。”
“多谢殿下厚爱。”萧怀凛取出那枚黄白玉佩置于石桌上,这才是他此行的真正目的,“前几日王府中人偶然拾得这枚玉佩,苦寻失主无果,碰巧微臣看见,认出是殿下的贴身玉佩,今日正好有事与殿下相商,便顺便来归还玉佩。”
元冽眸光微微变暗。
萧怀玉不仅将这玉佩托萧怀凛转交,还声称是路上偶然捡拾。
此番举动分明是对元冽的心意视若无睹,全不在意。
李执小心翼翼地观察着主子的脸色,心里暗暗倒吸一口气。
主子不如意,属下就得受罪。
元冽面色渐冷,唇边却挂着清润的笑意,“原是萧王府的人捡拾,本殿之前不知何时遗落了玉佩,寻了好久却无甚结果,如今失而复得,便是喜上加喜。只是不知是王府何人拾得,这玉佩于本殿而言意义非常,本殿想亲自当面道谢。”
“举手之劳,不足挂齿,如今物归原主,微臣还有琐事处理,就不叨扰殿下了,微臣告退。”东西已经送到,萧怀凛没有继续待下去的理由。
李执盯着消失在雨幕中的雪色身影,颇有些幸灾乐祸,“殿下,绥阳郡主这是拒绝你的示好了呀。”
元冽收回玉佩挂在腰间,莹润的光泽在黑金裙袍中越发耀眼夺目,眼里透出危险的意味,“你最近话很多,是安排给你的事情太轻松了吗?”
李执瞳孔睁大,身上立马泛起鸡皮疙瘩,想到那些千奇百怪的惩罚便毛骨悚然,连忙摇头拒绝道:“不不不,殿下,属下一点也不轻松。”
元冽凝望着已然消失得无影无踪的那抹雪色。
深邃的眉眼越发幽暗深沉,刀削斧刻的面容冷峻无比,散发着浓浓凉意。
这厢,萧怀凛撑着油纸伞行走于白茫绿意之中,偶一抬眸却见洛水湖畔安然停置的马车。
车帘两侧垂着翠竹青萧八角宫灯,珠帘里一道青色丽影若隐若现。
见状,萧怀凛眸色幽静,信步而行,久久等候的侍女一见到他便立马迎了上来,扶他上马车。
听到声响,萧怀玉立即掀开珠帘,神色略显急迫,“哥哥,如何?殿下有没有为难你?”
迎面相撞,两人几乎同时神情一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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