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朝饿了一上午,中午脚不那么痛了才出门,找了家看着还不错的地方吃饭。
吃饭的地方并不远,是个比周围房子大上两三倍的吊脚楼,门口挂着个招牌,写了“竹园小食”四个字。
林朝远远看去,只觉得有些眼熟,好像在哪见过似得。
重云寨不大,这个地段他死之前常来,林朝记得这地方在他生前也是个做吃食的,但并不叫“竹园小食”,是一对中年夫妻的店面,没有名字。
林朝猜测应该是为了旅游景区开发,特意重新修缮的吧。
景区还没开始宣传,店里的客人并不多,只有零星几个公司员工和少量的寨民。
店门口十三四岁的小女孩穿着传统服饰,脸蛋白白净净的,林朝看着她更觉得眼熟了。
女孩见有人来,赶忙迎上去:“客人要吃饭吗?可以去楼上,有靠窗的位置!”
林朝点头,被女孩搀扶着上了二楼。
楼上要比下面更空旷很多,一个人也没有。
“你先坐,要吃什么?我叫我阿爸去做。”女孩手里不知什么时候拿上了本子和笔。
林朝温声报了个菜名,是以前在寨子里的时候最常吃的一道。
女孩问还要不要点别的,林朝考虑到自己的存款,摇头拒绝了。
“行,那就先这些,等我阿爸做好了就给你端上来!”女孩语速轻快,一双眼睛又大又亮,说完便‘噔噔噔’地往楼下跑。
林朝记起来为何这女孩会让他有似曾相识的感觉了,她那双眼睛,简直和老板娘的一模一样!
没想到这对夫妻的孩子都这么大了……
也是,虽然在自己的记忆里,自己前天才死,前天又活,但在其他人身上,是实实在在地过去了六年。
心念只在一瞬间,林朝还未将投放在女孩的目光收回,便见女孩倏地一下停住了脚步。
“呀!黎宿哥,你也来吃饭吗?”
女孩的声音如同一道惊雷在林朝耳边炸响。
昨天和黎宿分开时,两人并没有留下联系方式,寨子虽然不大,但林朝没有想到再次相遇会来得这么快。
女孩站在楼梯口侧了侧身体,一道熟悉的、高大的身影缓缓走上来,走进林朝眼中。
“黎宿哥你带了新朋友吗,你们今天要吃什么?我正好要帮这位客人去叫餐,顺道一起。”女孩抱着本子问黎宿。
黎宿闻言朝唯一一桌有人的地方看去,目光在和林朝对视上的时候停滞了一瞬。
“和以前一样就好。”黎宿说着向林朝那桌走去,落座时带起草木的冷冽气息,袖口卷起的小臂线条隆起,划出结实的弧度。
他手里提了些东西,没有半分尴尬,像是和林朝很熟一般,坐在了四方桌的一侧,“好巧,没想到会在这里见到你。”
“好巧。”林朝收敛情绪,手里紧攥着水杯,纤长的睫毛随着眼皮微微下垂,遮住了眼底的情绪。
“黎宿,你和这位……帅哥,你们认识?”周承弈顺势坐下,声音听着有点兴奋,朝黎宿挑了挑眉。
“认识。”
“不认识。”
异口同声的回答让屋内的气氛骤然凝滞。
林朝这时才察觉到,黎宿不是一个人来的,他还带了朋友。
或许也不是朋友,而是更亲密的关系。
林朝想起昨天黎宿口中的,“爱人”。
.
周承弈看看黎宿,又看看林朝,双眸缓缓眯了起来。
“这难道就是你说的那个……也不对啊,他看着这么年轻,六年前才多少岁?十七岁有没有?”
黎宿嘴角微微勾了下,打断周承弈:“这是我们公司实习生,脚受伤了,我昨天送他去过医务室。”
“原来是这样啊。”周承弈‘啧’了一声,一副我懂的样子,眼珠子一转,又说道:“我怎么不记得你是这么好心的人,我以前胳膊断了你都不扶我的。”
可惜黎宿并不理他,他也不介意,开始假装研究桌上的菜单,实则关注对面两个人。
“你脚踝好些了吗?”黎宿坐在林朝左手边,眼神极为克制地只停留在他肩膀以上。
林朝很不适应这样的目光,如同被蛇缠上了一般,潮湿滑腻,让他呼吸都变得困难起来。
可黎宿似是没有看出他的不适,眼神落在他脸上,很长时间都没有挪开,像是不得到他的回到,便不会罢休。
“已经好很多了。”林朝盯着茶汤里晃动的光斑开口道:“本来伤的就不重,医生说过两天就能正常走路了。”
黎宿的视线从林朝泛白的指节扫过,忽然伸手覆住他攥紧的水杯。竹筒杯壁沁出的水珠沾湿两人交叠的指缝,林朝触电般抽回手,杯底磕在木桌上发出闷响。
窗外蝉鸣骤歇,吊脚楼外的芭蕉叶在热浪里纹丝不动,空气粘稠得能绞出水来。
“你这是干什么?”林朝警觉地看向他。
“小心水烫。”黎宿说。
周承弈的目光不知道什么时候从菜单上移开,支着下巴看两人影子在竹墙上交叠,忽然发现黎宿调整了坐姿——他原本舒展的长腿小心收束,给林朝受伤的脚让出更宽松的空间。
他眼神在两人身上晃动片刻,脑子里不知想到了什么,突然拍案而起:“要下雨了!”
周承弈指着远处山峦间翻滚的铅灰色云团,跨步朝楼下边跑边大喊:“小姑娘!我帮你收门口的菌子!”
楼梯口传来木屐踢踏声,叫餐的女孩提着裙摆,和周承弈一起冲进雨前的风里。
刚才还明媚的天空骤然间变了脸色,吊脚楼的光线暗下来。
“你朋友……不吃饭了吗?”林朝朝楼下往。
“不吃。”黎宿说着,眉头微皱,为自己越界的行为解释:“水很烫,你刚才握得太紧了。”
林朝低头看向自己的手掌,这才发现整个掌心都已经通红,自己竟然没有察觉。
“谢谢。”林朝略微尴尬道。
黎宿摇摇头,将一纸袋推至林朝面前。
林朝闻到浓烈的草药苦涩,纸袋开口处露出木质盒子,盒子顶部光滑,没有任何花纹,朴素到极致。
“这是专门治扭伤的药膏,寨里的婆婆做的。”黎宿指尖在木盒边缘轻轻叩了两下。
窗外的雨丝变得绵密,将草药苦涩染上潮气。
林朝蜷起发红的手指,没有再说话,低着头像是在思考着什么,又像是只是在发呆。
“你总是这么忍着疼?”黎宿忽然开口。
“什么?”林朝错愕抬头。
黎宿将木盒从袋子中取出,屈指敲了敲桌面:“手。”
林朝下意识把手藏到了桌下,方才被热茶烫红的掌心还在突突跳动,他视线落在黎宿脖颈间的银饰上,喉结动了动:“这连伤都算不上。”
窗外雨势渐大,他看见黎宿握着木盒的手背爆出青筋,又缓缓松开。
“那什么才算伤?”
“……”
黎宿单手旋开药盒,另一手将林朝的胳膊从桌子下抓上来,“寨子里治烫伤都用苦艾,但这药效果更好。”
药膏沁凉的触感爬上皮肤,被黎宿一点一点均匀地涂抹在他的伤处。
林朝望着自己掌心那抹渐溶的药色,在纷飞的思绪中,找到了一点头绪。
虽然黎宿已经将自己的手移开,但气氛依旧诡异且压抑。
黎宿以为自己还会得到一句感谢,可林朝只是愣愣看着自己的手,嘴唇微动,有什么话即将脱口而出。
他撑着下巴耐心等待林朝即将要说出的话。
“黎宿。”林朝突然转头看向黎宿。
黎宿也在看着他,“我好像还没和你说过我的名字。”
林朝没有解释,直勾勾地盯着黎宿的眼睛,问:“你是不是认出我了。”
六年时间,无论黎宿再怎么变,也不可能完全变成另一个人。
他不可能对一个才见过一面的陌生人这样……亲近,即便这张脸长得像以前的自己。
况且,昨天他脑子不清醒,没发现黎宿的试探。
在三轮车上,黎宿问他“寨子里有员工食堂,吃得习惯吗?”,怎么可能习惯,他今天去看过,员工食堂根本没开,黎宿又怎么可能不知道。
只有他才会不知道。
黎宿沉默两秒,从身后再次拿出一个盒子递给林朝,“这是我读书时最常买的糕点,要尝尝看吗?”
林朝并不接他手中的东西,眼睛直直看着他,“……黎宿,你认出我了是吗?”
认出他了?
“阿朝。”半晌,黎宿叹了口气,露出一抹林朝看不懂的笑,语气中带着些许喟叹,声音轻到像是怕惊动了什么。
他说:“是我抓到你了。”
“抓到……我?”
“从昨天见到你第一面,我就知道你是我的阿朝。”黎宿站起身,高大的身躯将林朝整个人都遮住,“但好像从一开始你就一直在和我道谢。”
黎宿用眼神抚摸着他的轮廓。
面前这人身型比从前更瘦了,似乎稍微用力,便会被掐碎。黑色发丝垂落在两颊,一张本该漂亮吸睛的脸,偏偏被苍白如纸的肤色压下去,连微垂的眼角,都透露着和过去的区别。
那双曾经只会注视着他瞳孔,如今像一汪惊不起波澜的深潭。黎宿记得第一次见到林朝的时候,他眼尾薄红斜斜上挑,刻意的勾引中带着懵懂天真,像他家屋门前最鲜艳又娇嫩的野花。
黎宿以为那是他身上与生俱来的、永远不会被磨灭的色彩。
“阿朝,萍水相逢的人才需要道谢。”黎宿说。
林朝呼吸急促,不知道等待自己的将会是什么。
“……而被亏欠六年的债主,只等着连本带利讨还。”
“黎宿。”林朝怔愣地看着他缓慢接近,过往一幕幕不停地在脑中盘旋,“……我不欠你的。”
闻言,黎宿似乎是在笑,又好像是在哭,表情怪异,漆黑眼眸中似有狂风漩涡,要将林朝溺毙其中。
“不欠我的?”黎宿伸手抚摸林朝的脸,修长的手指遮住他半张面孔,指尖搭在林朝眼皮上,“利用完我,就想把我当狗一样丢掉。”
“不是的……”林朝想解释,却不知道该从何说起。
“这不重要。”时间过去六年,黎宿早已不想知道其中缘由,“利用我,抛弃我,把我当人还是当狗,这都不重要!想要我死,也不过就是你一句话的事。”
黎宿面色平静,像是在说着和自己毫不相干的事,可林朝心底却生出恐惧,身体不停的颤抖。
“我只是想要跟你在一起,我只是想让你待在我身边而已。”黎宿将手移到林朝的后颈上,纤细的脖颈被完全掌控在他手中,“可是你不愿意。”
“不是这样,当时我想……”
“当时你宁愿死,也不愿意再看我一眼。”黎宿冷漠地打断他,窗外忽明忽暗地光将他锋利的眉眼掩藏在阴影中,“你知道你死在我怀里的时候,我在想什么吗?”
“……”林朝被迫仰着头,说不出话。
他眼中盛着一点生理性泪光,黎宿看着觉得可怜又可爱,忍不住低头亲了亲。
“我那时想,要是你能活过来,让我做什么我都愿意。”黎宿说着,以不容置疑地力量,将林朝揽进怀里抱住,强硬地让他的耳朵贴在自己胸口,“可是你还是死了,我没有任何办法。”
“第二年,我抱着你的尸体,我又想,要是你能活过来,你让我滚多远我就滚多远,绝对不会再出现在你面前。”
“黎宿……”林朝的声音闷闷地从黎宿胸口传出。
“又过了两年,我找到了复活你的方法,我那时想,等我把你复活,我一定要用最牢固的绳子捆着你,用没有一丝缝隙的房子把你藏起来,让你日日夜夜、每时每刻,都只能看着我,依靠我,完全属于我!”
“可时间一天一天过去,那个法子好像失效了一样,你一点动静也没有……直到你出现在别人的身体里!”
黎宿感觉到林朝在自己怀中颤抖,那份鲜活的恐惧,让他轻轻地笑起来,“阿朝,你知道我现在在想什么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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