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虞峰的听桃小院，炊烟袅袅。有个扎着两只铃铛辫子的小姑娘跑过来，踮起脚尖，下巴抵在比自己还高半个头的台子上，眨眨大眼睛道:“仞庵，仞庵，小师姐和小师兄回来了。”
仞庵将热锅菜盛起来，歪头幽怨地盯着小姑娘，“说了多少遍了，也要叫我师兄。”
小姑娘脚尖蹭地，狡黠地嘻嘻笑两声，握着只有两颗果子的糖葫芦在原地跳了跳，“仞庵！仞庵！”
仞庵无奈摇头，院中木门轻响，他喜笑颜开，将篮子里油亮的糖葫芦放进肉乎乎的小手上，拍拍头温柔道:“了了，快去，小师姐到了。”
了了冲跑过去，水纵欢与水行嚣正进得院里。她见着入院的两人，拿着两串糖葫芦蹦蹦跳跳地喊道:“小师兄！小师兄！”
小师兄笑笑，蹲下捏了捏她的脸，表现得甚为亲昵，水纵欢随意一瞥，正要进去坐着，了了慢慢挪到了她面前。
四只眼睛相觑。
水纵欢扬起眉毛，“拦着我干什么？”
了了抿嘴，看了眼小师兄，小师兄视线从水纵欢身上晃过，挠挠头冲伙房走去。
了了嘟嘟嘴，将糖葫芦递高，羞赧道:“师姐…”
水纵欢看了眼伙房，仞庵抱着大南瓜冲她这边狠狠指了两下，以示她接下这串糖葫芦。
她低头，了了的脸肉嘟嘟红扑扑的，活像个包子。
了了还是襁褓婴儿时就来到山中，二师兄一把屎一把尿地给她拖大，倒是拖得玲珑又可爱，性格也发展得开朗又活泼，故而在山里乱窜，也不惹师兄师姐们恼。她爱缠着师兄师姐，可唯独躲她躲得远远的，她虽然不知道原因但也没功夫去深究，因为她根本不在乎，她只在乎师兄、师尊，其他人，她懒得理。
然而二师兄总极力让她与自己交好，她自然也是不知道原因。
水纵欢瘪瘪嘴，“我不喜欢吃糖葫芦。”
说罢，走向饭桌。
伙房里的二师兄:……已猜到，勿念。
了了仰起头，跑进伙房，有些委屈道:“小师姐不喜欢。”
二师兄摇头晃脑，笑嘻嘻道:“她特意留给你吃的。”
了了眼睛瞪大，“真的吗？”
小师兄搭着仞庵的肩噗嗤笑出声，使劲儿揉了揉了了的头，“你早就想一个人吃两串了吧？”
了了一副被戳穿的羞涩面容，小声道:“没有，没有……”
水纵欢看着伙房里的欢声笑语，眨眨眼:“……”
怎么他们在她面前就不是这个样子的？
她撑住脸，踢了踢地上的石子。
热菜上桌，了了摆好碗筷，水纵欢端着饭怒扒了两口，瞥见小罐子下还燃着火，问道:“罐里还有菜吗？”
仞庵随意一眼，脱口道:“给小师妹熬的汤，师兄说她这两天身体不太好。”
“……”
饭桌上不知为何陷入了奇怪的沉默。
仞庵眨眨眼，看眼小师妹，又看眼水行嚣，“……”
“恩……补气血的，小师妹要喝吗？我盛点给你…？”
水纵欢夹两夹菜塞进嘴里，“不用，师兄又没说我身体不好。”
她嚼嚼嚼，“我身体应该挺好的。”
仞庵点点头表示认同，毕竟师尊那掌没实打实地落在她身上，于是端起碗刨饭，正要夹菜，小师妹将碗放下，他“嗯？”一声，“不吃啦？”
小师妹甩头走道:“不想吃了。”
“啊？”仞庵嚼嚼嚼，“不都是你爱吃的吗？这都没吃多少啊。”
水行嚣默然看着人离去，半晌才反应过来旁边的仞庵在攘自己，“今天做的味道变了？啊？”
他微微笑，“不知道。”
仞庵又尝道:“好吃的啊？没变啊？”
夜半三更，仞庵裹着被子翻了个身，肩头忽然被人捏住，“啊呀”一声，他被惊醒，黑夜里水行嚣眸子发亮，“师兄。”
仞庵吓得后背发麻，“你大半夜不睡觉干嘛？”
水行嚣道:“小师妹晚上没吃饱，你去做碗面给她。”
“啊？”仞庵看看月亮下明晃晃的院子，“现在？再睡会儿天都亮了。”
“小师妹饿得睡不着，你快去。”
仞庵狐疑半晌，半推半就地穿衣出门。水行嚣靠在门上，笑嘻嘻地看他。他歪头看看小师妹的屋子，果然还亮着灯，“那你呢？做什么？”
“我做什么？”水行嚣啪一声将门关上，“我睡觉我做什么。”
仞庵:“……”
锅热烧油，汤滚下面，三下五除二，葱花点缀，仞庵满意地低头闻了闻，端着小锅冲水纵欢房间走去。
水纵欢盯着烛火出神，听见有脚步靠近，“欻”一声吹灭烛火，倏尔，传来敲门声，她掀眼，门外的人小声道:“小师妹？小师妹？”
水纵欢蹙眉，“唰”一下打开门，还没问来意，仞庵就端着冒着热气的小锅笑吟吟道:“小师妹，你晚饭才吃了那么点，饿了吧？我给你煮了面。”
水纵欢愣了愣，须臾，问道:“你怎么爬起来了，不睡觉吗？”
她施术点燃烛火，仞庵把小锅端进屋里，放在桌上，“我怕你饿得睡不着。”
水纵欢坐下，反手撑住半张脸。
仞庵将锅旁的小料倒进锅里给她拌好，交待道:“这鱼汤可鲜，我加了蟹肉，还打了三个蛋呢，你趁热。”
水纵欢拿起筷子，与仞庵互看一眼。
仞庵是师尊的第二个弟子，师尊说没收他之前觉得这孩子纯直善良悟性高，学东西很快，大有前途，但收完后才知道这悟性是在做饭上。
水纵欢低头笑笑，“你去睡吧，我吃完了端出去。”
仞庵笑坐下，“没事，我陪着你吃，你快吃，看看喜不喜欢。”
“……”
水纵欢眨眨眼。
香喷喷的面食入口，爽滑鲜嫩，滚汤的热气雾了眼睛，水纵欢蹙蹙眉，朦胧中二师兄捧着脸问她:“怎么样，小师妹，好吃吗？喜不喜欢？”
她嚼嚼嚼，愣愣看着师兄。
她绝对不能入魔，她不能离开天虞峰，她喜欢吃二师兄做的饭。
*
翌日清晨，鸟鸣婉转，了了给自己编了六个小辫子，穿着蝴蝶虎头鞋爬上小梯子，挂在水缸边缘，“嗨哟”一声拿着小木盆往里面打了小盏清水，转过身，“啊呀”一惊，清水晃荡，小木盆要打翻落地时被一只线条清癯的手稳稳接住。
“小…小师姐…”
了了被身后突然出现的人吓了一跳，踩在梯子上紧紧贴着缸身。
水纵欢扫她一眼，例行公事地问道:“二师兄呢。”
了了眼神飘向仞庵的屋子，显而易见道:“睡…睡觉。”
“还不下来？”水纵欢提醒。
了了反应过来，赶紧跳下梯子上前抱住自己的木盆，但水纵欢并没有挪动脚步的意思，而是低着眼看她，她被看得害怕，扭扭捏捏地要离开，“等等。”
水纵欢忽然开口，了了后背发毛，倏尔，几颗被包得漂亮的桂花糖递到了她面前，圆圆的杏眼微微张大。
水纵欢道:“你连灵根都没有，平日里不要吃那么多糖，小心吃坏牙齿。”
小姑娘愣在原地，迟迟没有动作，水纵欢正要歪头去看，肉乎乎的小手就伸来抓住了几颗糖，水纵欢心底舒口气，继续道:“偶尔可以吃。”
准备离开，了了抱着盆抬头看她，咬着嘴唇，又大又亮的眼睛水汪汪的，却什么话也不说，看一眼就闷头跑开了。
“……”
水纵欢刮刮脸，往院子环看一圈，偶然发现，这院子挺小的。
听桃小院是内门藏慈道君脉下的弟子住所，除师兄是首徒另有院子、三师姐醉心医术泡在药阁外，其余的二师兄、小师兄都住在这个院子里，包括水纵欢。
只是水纵欢从入山起便与师兄亲近，又颇得师尊青睐，故而在师尊玉柱白瓷的兑玉宫里也有能供她住宿的屋子。
她自然是在兑玉宫的时间多，只偶尔会来这个院子吃师兄做的饭，但前世败给小师妹后，她就赌气跑回听桃小院把自己关在屋子里不见人，结果无人在意，第二天就知道了师尊专门分辟出一阁宫殿给小师妹。
水纵欢走到篱笆旁蹲下，这小片土地上冒出了几棵不知是什么种子的芽，应该是二师兄种的蔬菜在成长。
她歪头戳戳那小嫩芽。
慢悠悠想道:师尊的兑玉宫，好像没有如此柔软的天地。
了了冲进自己的小屋子，围着桌子转了两圈，从窗户上爬出去，扳开仞庵屋子里的窗子翻进去，一屁股跳上仞庵的榻，“仞庵！仞庵！”
仞庵在睡梦里被人戳得吐血，朦胧地睁眼，迷迷糊糊道:“嗯？嗯？怎……”
“快起来做饭了！该吃早饼了！”了了洪亮的声音震响耳膜，仞庵不明所以，强撑起眼皮，“啊……？”
“快起来做饭，快起来！”
“还早呢…”他努力抬起头看了眼连太阳缝儿都没有的天际，“自己玩儿去……”
说罢，倒下了。
了了急得团团转，在屋子里想了片刻，翻出屋子。
“我要做早饼给师姐吃，师姐要吃早……”
念着，跑到院子里，院子里却空无一人，她拿着小木头锅铲疑惑道:“师姐呢？”
小师姐几个纵身跃上松木，跳进山里的青石路上，一路往前，推开竹编门。
老榕树下有个弟子正在扫地，见有人进来驻足作揖，她随意一眼，径直往藏书楼去。
阁楼走廊上的守阁弟子躺在靠椅上还没睡醒，水纵欢瞟一眼正要进门，弟子忽然惊醒与水纵欢撞上，面面相觑，他终于反应过来，“小…小师姐？”
水纵欢道:“你继续睡，我进去找本书。”
弟子看了眼还未明亮的天际，又看了眼入阁去的小师姐，“稀客啊，还那么早？”
念罢，自然是不敢睡了，跟着进去，笑问道:“师姐要找什么书，我帮着师姐找找。”
水纵欢几下绕进书廊里，指尖滑过一排古籍，她道:“符书。”
“符书？”弟子眨眨眼，内心想道:她不是剑修吗？
但不敢多问，点点头，并指驱开木柜，指向条廊最深处，“都在那边。”
水纵欢颔首，放下手里随意拿的古籍走进去，弟子在其身后恭敬道:“有需要叫我，师姐。”
水纵欢已经没了影，弟子慢悠悠退出去，继续躺在靠椅上，想起昨日藏慈道君那场声势浩大的收徒之礼，思索片刻:这天虞峰还真有意思。
水纵欢进入暗阁内，挥手点亮阁灯，登时愣在原地，嘴角抽了抽，符书的藏量浩瀚如烟海，她要从哪本开始看起……
随意召来几本翻开扫了一眼，继续往里走，最后停在柜廊底，她指尖抵住其中一本，抽出，拍了拍上面落的灰。
此籍纸页泛黄，周边陈旧，缝线破损，虽在其上残留有修者修葺的灵力，但拿在手中仍有摇摇欲坠之意。水纵欢害怕把它弄坏，用灵力给它箍了一层罩，翻开，是歪歪扭扭奇形怪状的形。
水纵欢蹙眉阅了片刻，终于发觉这形乃是一种上古之字，必得翻阅相应的字籍查找才能看懂。
昆吾山有一套专门适用于各类修者的符箓教程，内设基础的诀、字、阵以做辅助修行之用，但只是皮毛，并不深奥，但即便如此，仍是每年弟子中怨声载道最严重的科目，全因符之一道晦涩难懂极吃天赋，又尤清尤净，傲性极高，令人难以学彻，故而自古以来，专修符道者人寡，修符精者更是凤毛麟角，寥寥无几。
水纵欢自然不是仗着自己“天赋卓绝”要挑战这千古绝难，而是小师妹珠玉显现，将她的剑途照得坑坑洼洼，险些令她重蹈覆辙道心不稳，苦思冥想，想出唯有修符，才能磨砺她的骨性、坚定她的道心。
符虽傲，但护主。
符之一道，澄澈净明，实乃正道之光，若她修得符罡护身，便是满身浩然正气，自然难受魔邪蛊惑。
水纵欢咬咬牙。
我不做剑魁了，我要修符。
她关上书，看了眼窗外日光，走出暗阁，找了数本字籍，抱着出了藏书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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